翠绿色的光雨仍在飘洒。
花梦瑶身体化作的光点并未完全消散，它们在空中悬浮、旋转，像一场倒流的春雨。每一颗光点都在抗拒归真之门的吸力，那是春之印记最后的挣扎——不愿成为打开囚笼的钥匙。
“愚蠢。”
玄黄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伸出手，五指虚握，归真之门漩涡骤然加速。光点被强行拉扯，朝漩涡中心飞去。
但就在这一刻——
楚天动了。
他没有冲向玄黄，而是冲向那片光雨。焚心剑脱手飞出，剑身中的雪无情残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蓝光芒。那不是攻击，是标记——冬之极意中最纯粹的“时间锚点”。
光点触碰剑光，速度骤然减缓。
“徒儿，你这是何苦？”玄黄的声音冷了下来，“仪式已经开始，春之印记的献祭无法逆转。你现在做的，只是延长她的痛苦。”
楚天没有回答。
他冲入光雨中心，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秋之印记浮现——那是一轮残缺的冷月，散发着清冷、孤寂却又温柔的光。
“梦瑶。”楚天轻声呼唤，“回来。”
秋之印记开始发光。
月天姬留在印记中的情念被唤醒，那些关于秋的记忆、关于离别的思念、关于月下的约定……所有情感化作银白丝线，穿透光雨，寻找着花梦瑶破碎的意识。
这是楚天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四季印记相互共鸣，秋与春虽是对立，却也相生——秋收之后，是为春生。月天姬与花梦瑶，曾经是最好的姐妹。
光雨开始汇聚。
那些抗拒的光点像是听到了召唤，缓缓向楚天掌心聚拢。它们不再是单纯的春之印记碎片，每一颗都承载着花梦瑶三百年的记忆——被囚禁的、被洗脑的、被扭曲的，但最深处，始终有一抹属于她自己的温柔。
“师兄……”
微弱的声音从光雨中传来。
光点终于凝聚成人形。花梦瑶的身影重新出现，但比刚才更加虚幻。她的身体呈现半透明状，仿佛随时会再次消散。更令人心碎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倒映着破碎镜面的眼睛里，此刻正有无数画面飞速闪过。
那是三百年的记忆洪流。
“不……不要……”花梦瑶突然抱住头，身体剧烈颤抖，“那些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到了——
幽冥渊最深处的囚笼。她被九道锁链贯穿，悬挂在冰冷岩壁上。玄黄每天都会来，不是折磨，是温柔的“教导”。他用最慈祥的语气，讲述着编造的过去：楚天背叛了她们，楚天生性残暴，楚天亲手杀了雪无情……
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
“你是春之守护者，梦瑶。”玄黄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温柔如父亲，“你的使命是守护九荒。而楚天，他已经堕落了。你要亲手净化他，这是你的责任。”
她信了。
不，是不得不信。因为每当她产生怀疑，锁链就会收紧，撕扯她的灵魂。痛苦让她放弃思考，让她选择相信那个温柔的声音。
然后，梦境开始出现。
玄黄将虚假的记忆植入她的梦境：楚天在雪国废墟狂笑，楚天亲手将焚心剑刺入月天姬胸口，楚天冷漠地看着风清雪化作风沙……
梦做得多了，就分不清真假。
“我恨你……我恨你……”花梦瑶在囚笼中哭泣，对着空气嘶吼，“师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那是她被精心培育的恨意。
三百年，足够让虚假变成“真实”。
直到今天。
直到楚天踏上祭坛，直到她看到那双眼睛——那双经历了九百年轮回、看透生死、却依然清澈的眼睛。
记忆的壁垒开始崩塌。
“啊——！”
花梦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两套记忆在她脑海中厮杀，一套是三百年来被灌输的恨，一套是此刻苏醒的真实。她的身体在两种极端情绪中反复拉扯，虚幻的身形明灭不定。
“梦瑶，看着我。”楚天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秋之印记的银白光芒流入花梦瑶体内。那不是治愈，是“梳理”——月天姬的情念温柔地包裹那些混乱的记忆，将它们分门别类，区分真假。
“雪师姐死的时候……”楚天轻声说，“你抱着她哭了三天。你说，雪师姐最喜欢看桃花，可惜雪国没有桃树。后来你在东麓偷偷种了一片桃林，说等雪师姐回来，就能看到了。”
花梦瑶的身体一震。
记忆深处，被封锁的画面浮现：雪原上，雪无情倒在血泊中，她扑过去，抱着还有余温的身体嚎啕大哭。那是真实的痛，不是虚假的恨。
“月师妹离开时……”楚天继续说，“你追出三百里，最后跪在月神遗迹外，求她回来。你说，不管她做了什么，她永远是你的姐妹。”
又一段记忆解锁：月夜下，月天姬转身离去，她在后面追，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追，直到精疲力尽。那种被抛弃的悲伤，真实得刻骨铭心。
“风师姐化作风沙那天……”楚天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站在桃林里，对我说：‘师兄，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南域，这是清雪用命换来的。’”
画面：红沙雨中，她看着风清雪消散的方向，眼泪无声滑落。但她没有崩溃，而是握紧了手中的桃枝——那是风清雪留给她的，说要种出九荒最美的桃林。
一段段真实的记忆被唤醒。
花梦瑶眼中的混乱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清醒——以及清醒后更加剧烈的痛苦。
“我都做了什么……”她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曾经种下桃树、曾经为师姐拭泪、曾经握住师兄衣角的手，“我恨了你三百年……我甚至想杀了你……”
“那不是你的错。”楚天说。
“是我的错！”花梦瑶猛地抬头，眼中泪水奔涌，“如果我再坚强一点……如果我能早点醒来……师姐们就不会……”
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记忆完全苏醒的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雪无情的死，月天姬的背叛，风清雪的消散——所有的悲剧，源头都在她身上。如果当初她能看穿玄黄的伪装，如果她能抵抗洗脑，如果她能早一点醒来……
“够了。”
玄黄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自责。
祭坛顶端，归真之门的漩涡已经扩大到覆盖整个穹顶。没有春之印记的完整献祭，门的开启速度变慢了，但并未停止。玄黄正在用自己的力量强行推动仪式。
“感人的重逢。”玄黄鼓掌，脸上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笑容，“但时间到了，徒儿们。”
他抬手，对着花梦瑶虚握。
贯穿她身体的幽冥锁链虽然炸裂，但锁链的“印记”还在。此刻，那些印记同时亮起幽绿光芒，开始强行抽取她体内的春之印记碎片。
花梦瑶身体剧震。
虚幻的身影再次变得透明，翠绿光芒被一丝丝剥离。这一次，比刚才更加痛苦——因为她的意识完全清醒，能清晰感受到印记被撕裂的感觉。
“师兄……”她看向楚天，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容，“能最后看到真实的你……真好。”
“别说傻话。”楚天握紧她的手，“我们都要活下去。”
“不。”花梦瑶摇头，“我活不了了。春之印记已经与我的神魂完全融合，剥离它，我就会彻底消散。而且……”
她看向玄黄，眼中第一次没有了恐惧，只有决绝。
“不能让仪式完成。绝对不能让归真之门后的东西出来。”
楚天心头一紧：“你要做什么？”
花梦瑶没有回答。
她松开楚天的手，转身面向玄黄。虚幻的身影开始燃烧——不是被外力点燃，是从内部，灵魂深处燃起的火焰。
“师尊。”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您教过我，春之法则的真谛是‘新生’。您说，万物凋零是为重生，死亡是为新生。”
玄黄眉头微皱。
“但您没告诉我……”花梦瑶的身体燃起翠绿火焰，“新生，有时需要先毁灭。”
她双手合十，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是春之印记的核心所在。此刻，核心开始龟裂——不是被剥离，是她主动在摧毁它。
“梦瑶，住手！”楚天想要阻止，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开。
那是春之法则最后的温柔，不愿伤害到他。
“师兄，对不起。”花梦瑶回头看他，眼中含泪却带着笑，“这三百年来，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反而成了你的累赘，成了师尊伤害你的工具。”
裂纹在扩大。
春之印记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那是法则本源的悲鸣，是天地间“新生”概念的震动。
“但这一次……”花梦瑶的声音越来越轻，“让我保护你。”
裂纹遍布整个核心。
然后——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整个幽冥渊。
不是巨大的爆炸，是某种更加深邃、更加本源的破碎。春之印记，承载九荒新生法则的至宝，在花梦瑶体内彻底碎裂。
时间仿佛静止了。
连归真之门的漩涡都停滞了一瞬。
然后，翠绿色的光芒从花梦瑶体内爆发。那不是完整印记的光芒，是破碎后的、无序的、狂暴的——但也因此，更加纯粹。
春之法则失去了“印记”这个容器的束缚，以最原始的形式释放。
绝对的生机。
光芒所及之处，奇迹发生：
祭坛上那些作为砖石的骨骸，竟然开始发芽。不是真正的植物，是生机凝聚的翠绿嫩芽从骨缝中钻出，瞬间开遍九千丈高坛。
贯穿花梦瑶身体的锁链印记，被嫩芽缠绕、分解、吞噬——生机以最温柔也最霸道的方式，净化一切死寂。
就连幽冥渊本身的死气，都在光芒中开始消散。岩壁渗出清泉，地面长出青苔，那些哀嚎的怨魂脸上浮现出安详。
而楚天，作为距离最近的人，得到了最大的馈赠。
翠绿光芒涌入他体内。
血战留下的暗伤瞬间愈合，消耗殆尽的灵力迅速恢复，甚至连灵魂深处因为失去风清雪、月天姬而产生的裂痕，都在生机滋养下缓缓弥合。
这是“绝对生机领域”——春之印记破碎后，释放出的最后馈赠。
代价是，花梦瑶的神魂开始加速消散。
“不……”楚天想要抓住她，但手穿过她的身体，只握住一把光点。
“师兄，别哭。”花梦瑶的身体已经透明到几乎看不见，“其实……这样挺好。我终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终于……保护了你一次。”
她伸手，想要触碰楚天的脸，但手指在半空中就开始消散。
“替我看看桃花……”她说，“每年春天，东麓的桃花开了，就当是我来看你了。”
最后的翠绿光芒从她体内涌出。
那不是印记碎片，是她最后的神魂——她将残存的意识燃烧，化作最纯粹的春之法则，注入楚天体内。
“这次……”花梦瑶的声音轻如叹息，“换我保护你了……”
身体彻底消散。
化作无数翠绿光蝶，在空中飞舞片刻，然后纷纷扬扬洒落，如一场春天的雪。
楚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眉心的印记中，第四枚——春之印记的虚影缓缓浮现。虽然不完整，虽然只是碎片重组，但它确实存在了。
四季印记，终于齐聚。
代价是，最后一个承载者，在他面前彻底消失。
祭坛顶端，玄黄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是……若有所思。
“情……”他喃喃自语，“这就是情的力量吗？宁愿自我毁灭，也要保护所爱之人。”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复杂难明，有嘲讽，有不解，也有……一丝极淡的羡慕。
“徒儿。”玄黄看向楚天，“你赢了这一局。春之印记破碎，仪式无法完美进行。但——”
他张开双臂，身后的归真之门漩涡突然逆转。
“你以为，为师只有这一个计划吗？”
漩涡开始吸收祭坛本身。
那些作为砖石的百万骨骸，那些镶嵌在岩壁的骷髅，那些流淌的黑河怨魂——全部被漩涡吞噬。
玄黄的身体开始膨胀。
不是变大，是某种本质的蜕变。他的白发转黑，皱纹消失，恢复成三百年前那个英俊中年人的模样。但他的眼睛，彻底变成了深渊。
“既然无法完整打开囚笼……”玄黄的声音响彻天地，“那就让囚笼中的存在，借为师之手——降临！”
他张开嘴，对着漩涡深处，发出非人的嘶吼。
“来吧！与我融合！赐我——伪仙之境！”
归真之门深处，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不是完全苏醒，只是泄露出一丝气息。但这一丝气息，让整个九荒开始震动。
楚天抬起头，看着蜕变中的玄黄，看着开始崩塌的幽冥渊，看着守界盟众人绝望的表情。
他握紧焚心剑。
剑身中，雪无情的残魂在低鸣；怀中，风清雪的桃核在发烫；眉心，四枚印记在共鸣。
然后他笑了。
那是释然的笑，是决绝的笑。
“师尊。”楚天轻声说，“您永远不懂。”
他举剑，指向玄黄。
“情不是弱点——”
四色光芒从体内爆发，四季印记首次完全共鸣。
“——它是凡人，唯一能超越神魔的力量。”
剑出。
不是斩向玄黄，是斩向自己。
以身为炉，以情为火，炼四季为一剑。
这一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