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客厅的落地窗外,城市还未完全醒来。
林晏跪坐在沙发上,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刚才触碰谢霄脸颊的温热触感。可此刻,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你说什么?”
谢霄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晨光尚未降临,只有远处写字楼彻夜不熄的灯光映照进来,将他挺拔的背影切割成明暗分明的轮廓。他的肩膀绷得很紧,紧到林晏几乎能听见骨节摩擦的声音。
“吾说,”谢霄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吾非穿越至此。吾乃大齐首辅谢霄,于天启十七年冬,奉旨入宫。陛下赐酒一杯——”
他顿了顿,窗玻璃映出他苍白如纸的脸。
“鸩酒。”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林晏心上。
“不可能……”林晏摇头,从沙发上爬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谢霄,“你明明就在这里,有呼吸,有心跳,有温度……”
他伸手想碰谢霄的手臂,却被谢霄侧身避开。
那只手落空了,悬在半空。
谢霄转过身,眼神陌生得让林晏心悸。那不是这些日子里他熟悉的、带着隐忍与克制的眼神,而是某种更深、更冷的东西——像古井,像寒潭,深不见底,泛着死寂的光。
“吾也不知为何会在此处。”谢霄看着自己的手,缓缓握紧,“只记得饮下那杯酒后,五脏六腑如焚,再醒来时……便在那山间公路上。”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林晏脸上,却像穿透了他,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林晏,你捡回来的,许是一缕不该存世的孤魂。”
“胡说!”林晏猛地打断他,这次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紧紧抱住谢霄的腰,“你就是你!什么孤魂!你有血有肉,会痛会笑,刚才……刚才还亲了我!”
他抱得那么用力,整个人都贴在了谢霄身上。谢霄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他的手抬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了林晏颤抖的背上。
“……抱歉。”谢霄低声说。
“我不要听抱歉!”林晏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是从哪里来,死过还是没死过……反正你现在在这儿,在我怀里,就是我的。”
他说得蛮横,却带着哭腔。
谢霄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感受着少年身体的温热和微微的颤抖。那些破碎的记忆还在脑海里翻腾——金殿的冰冷,毒酒入喉的灼痛,同僚或真或假的哀恸,还有最后失去意识时,心头那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遗憾什么呢?
遗憾壮志未酬?遗憾朝堂未稳?还是遗憾这数十载人生,竟未曾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日?
“林晏。”他叫他的名字。
“嗯?”林晏抬起头,眼眶红红的。
“松开些。”谢霄说,“吾……有些喘不过气。”
林晏这才发现自己抱得太紧,慌忙松开手,却还揪着谢霄的衣角不放。谢霄低头看了看那只攥得指节发白的手,没有拂开,只是牵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
“把鞋穿上。”他说。
林晏这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脚趾在冰凉的地板上蜷缩着。他乖乖穿上拖鞋,又蹭到谢霄身边,挨着他坐下,肩膀贴着肩膀。
“还疼吗?”他小声问,“头。”
谢霄按了按太阳穴:“好些了。”
其实是疼的。那些记忆像碎裂的瓷片,一片片扎进脑海里。但看着林晏担忧的眼神,他说不出口。
“那你……”林晏犹豫着,“还想回去吗?回到……大齐?”
这个问题让谢霄沉默了更久。他望向窗外,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这个陌生世界的又一个清晨即将来临。
“回不去了。”他最终说,声音很轻,“既已饮下那杯酒,便再无回头路可走。即便能回去,也是一具尸首,或是一缕游魂。”
他说得平淡,林晏却听得心头发酸。他握住谢霄的手,那手指修长,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此刻这手冰凉,林晏便用自己的两只手捧着,慢慢捂热。
“那就别想了。”林晏说,“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就安心在这儿待着。我养你。”
谢霄转头看他,少年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他忽然想起在朝中时,那些门生故吏、下属同僚,有多少人对他敬畏有加,有多少人想从他这里得到权势利益。却从未有人这般理所当然地说要“养”他。
荒唐。
却又……让他心头发软。
“吾尚有手有脚,不必你养。”谢霄说,语气却不像之前那样冷淡了。
“那你想做什么?”林晏来了兴致,“我帮你!做生意?还是……啊,你可以写书!把你当首辅的经历写下来,肯定能卖钱!”
谢霄失笑:“朝中秘事,岂可外传。”
“那就写小说!架空历史!”林晏越说越兴奋,“你长得这么好看,还可以当模特——不行不行,模特要给别人看,我不乐意。”
他嘀嘀咕咕的样子让谢霄心头那点阴霾散去了些。他伸手,揉了揉林晏睡得翘起来的头发:“此事容后再议。倒是你,该去睡了。”
“我不困。”林晏说着,却打了个哈欠。
谢霄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站起身:“去睡。”
“那你呢?”
“吾……”谢霄顿了顿,“想一个人待会儿。”
林晏的眼神黯了黯,却还是点点头:“好。那你……别想太多。我就在房间里,有事叫我。”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谢霄站在客厅里,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跌坐在沙发上。
那些记忆太真实了。毒酒入喉的灼烧感,血液凝固的冰冷,意识消散前的无力……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清晰的纹路。这双手,曾经执笔批阅过天下奏章,曾经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也曾经……接过那杯要他命的毒酒。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就盘旋在心头。陛下为何突然赐死他?他自问为官数十载,虽手段凌厉,却从未有过不臣之心。是功高震主?是党派倾轧?还是……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
既然已经死过一次,既然上天给了他这般奇遇,让他来到这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遇到那样一个人……
那就当过去种种,真如一场梦罢。
只是,心口那处空落落的感觉,却怎么也填不满。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又轻轻打开了。林晏抱着枕头和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看见谢霄还坐在沙发上,愣了一下。
“你怎么还没睡?”他小声问。
谢霄睁开眼:“睡不着。”
林晏咬了咬嘴唇,抱着被褥走过来,在沙发另一头坐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凑过来,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看着谢霄。
“我陪你。”他说。
谢霄看着他。少年穿着小熊图案的睡衣,头发软软地耷拉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小动物一样湿漉漉的。他抱着被子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被赶走。
心里那处空洞,忽然就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了一角。
“过来。”谢霄说。
林晏眼睛一亮,立刻抱着被褥蹭过来,紧挨着谢霄坐下,把一半被子盖在谢霄腿上。
“冷吗?”他问。
“不冷。”
“那……”林晏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胳膊,轻轻环住谢霄的腰,把脸靠在他肩上,“这样呢?”
谢霄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他没有推开,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林晏靠得更舒服些。
“林晏。”他低声唤道。
“嗯?”
“若吾……”谢霄停顿了很久,久到林晏以为他不会说下去了,“若吾真是已死之人,你不怕么?”
林晏抬起头,在昏暗中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怕什么?”
“怕吾非人,怕吾不详,怕……”谢霄说不下去了。
林晏忽然笑起来,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明亮。他凑上去,在谢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我要是怕,早就怕了。”他说,“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但那又怎样?”
他重新靠回谢霄肩上,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喜欢的是你,谢霄。不管你是活的死的,古代的现代的,首辅还是平民……我都喜欢。”
谢霄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将林晏更紧地拥入怀中。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第一缕晨光照进客厅,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谢霄低下头,看着怀里渐渐睡去的少年,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心里那处空了数十年的地方,终于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彻底填满了。
他低下头,在林晏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吾亦然。”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虽不知缘由,虽不合礼法……但遇见你,是吾此生,最大的幸事。”
林晏在睡梦中动了动,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些。
谢霄抱紧他,闭上眼睛。
这一次,没有噩梦,没有破碎的记忆,只有怀中真实的温暖,和窗外渐渐明亮的、属于这个新世界的晨光。
既然前尘已断,那便在此处,重新开始罢。
与怀中此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