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城市却未眠。
璀璨的灯火透过总裁办公室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映出一片晃动的、冰凉的光斑。陆寒州没有开主灯，只亮着桌上一盏孤零零的阅读灯。昏黄的光圈将他笼罩在一小片区域内，四周是沉沉的黑暗，让这间平日充满权威感的办公室，此刻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任何一份待批的文件或报告，而是一本摊开的皮质笔记本——他用来记录“特殊观察”和某些关键节点思考的私人笔记。纸页上，字迹刚劲，条理分明。但此刻吸引他目光的，不是那些关于市场趋势或管理心得的段落，而是近期新增的、与“林晓晓”和“星辰项目”相关的记录。
笔迹在这里，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纯粹客观的“实验记录”（测试距离、专注度影响、心声内容分类），到后来逐渐增多的、关于她个人偏好的备注（喜好的甜品店、常听的音乐类型、对某种设计风格的偏爱），再到近期……那些记录开始掺杂更复杂的描述。
“针对脑暴会僵局，内心提出完整‘非遗元宇宙’构想，逻辑清晰，创意极具颠覆性。”——旁边用红笔轻轻划了一个圈，写着：“价值远超预期。”
“因临时不合理任务情绪崩溃，内心分析指向苏晴。”——后面跟着简洁的处置记录：“已介入，任务取消。”
“庆功宴后送归，车内放松，提及童年学画经历。”——这一行下面，是短暂的空白，然后有两个字，笔迹似乎比平时轻了一些：“有趣。”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这些文字。这些都是事实，是他基于“听到”的内容所做的客观或略带主观的记录。但现在，重新审视这些记录，尤其是在经历了过去几天的“安静”和持续的空虚烦躁之后，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开始在他心中浮现。
他调走周扬的决定，在笔记上只有一行冰冷的记录：“基于项目长期技术储备与团队风险控制考虑，调整技术资源部署。”当时写下这行字时，他内心确信这理由足够充分，甚至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对他自己，或对任何人。
但现在，抛开所有冠冕堂皇的“战略需要”和“风险控制”，直面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瞬间最真实的驱动力，是什么？
是看到她与周扬相谈甚欢时，心头那抹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不悦。
是庆功宴上，周扬试图为她挡酒时，自己近乎本能地抢先一步。
是得知他们周末有约（即使是为公事）时，那份立刻想要阻隔的冲动。
这些情绪，陌生，强烈，且……与他惯常的理性背道而驰。他当时处理它们的方式，是最高效、最直接的：移除触发源。
于是有了那份不容置疑、立即执行的调令。他用“公司利益”和“战略高度”包装了它，甚至在她质问时，用更宏大、更冰冷的逻辑去扞卫它，并将她的质疑定义为“个人情绪干扰”。
他得到了表面的平静和“正确”。
代价呢？
代价是周扬——一个有能力、有干劲、本应在核心项目里发挥更大价值的工程师——被突兀地调离熟悉且有前景的战场，去往一个虽然重要却近乎“流放”的长期项目。他或许得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积累”机会，但失去的，是短期内可见的成果、与核心团队的默契，以及……某种公平的职业发展环境。
而更直接的代价，是林晓晓眼中那堵瞬间筑起的高墙，是她彻底收敛的鲜活气息，是她此刻完美却冰冷无波的“职业化”外壳，以及自己此刻正在品尝的、这种挥之不去的烦躁与空虚。
他将自己与她的关系，或者说，他单方面构筑的那种独特而隐秘的“连接”，置于一个危险的测试中。他用最粗暴的方式，测试了她对他权力边界的反应，也测试了自己能否完全用理性驾驭因她而起的、陌生的情感波澜。
测试的结果，此刻清晰地摆在他面前：他成功地驱散了“干扰”，却也亲手冻结了那个让他觉得“有趣”、让他工作之余有所期待、甚至让他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感到一丝不同的人。
“幼稚。”
这个词突兀地闯进他的脑海，冰冷地审判着他之前的行为。
是的，幼稚。像一个害怕玩具被别的小朋友多看一眼的孩子，不由分说地把玩具锁进柜子。他拥有调配资源的绝对权力，便下意识地使用了这种权力，去处理一个本质上属于情感范畴的问题。这不是成熟管理者应有的决策逻辑，更不是一个……真正在意对方感受的人，该有的行为。
“不理智。”
他继续审视自己。不理智在于，他低估了这个决定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他以为只是调离一个技术人员，却没想到这触动了林晓晓内心关于公平、尊重和职业底线的敏感神经。他以为用冰冷的公司逻辑就能让她“明白”，却没想到这会彻底摧毁她对他刚刚建立不久的、那点微弱的信任和隐隐的期待。
他后悔了。
这种后悔并非简单的“事情没按预期发展”的懊恼，而是一种更深层的、针对自身行为动机和方式的否定。他后悔自己当时被那种陌生的占有欲和不安所驱使，采取了最糟糕的应对方式。后悔自己用权力和话术，去碾压她基于人情和公平感的正当质疑。后悔自己……或许正在将她推得更远。
窗外的灯火依旧流转，繁华不息。陆寒州却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精神上某种支撑点的松动带来的倦意。他一直以为，理性、掌控、效率，足以应对一切。包括他自己因她而起的、那些纷乱莫名的情绪。
但现在他发现，有些东西，无法被简单地“管理”或“移除”。强行为之，只会带来更多的混乱和……失去。
他合上那本皮质笔记本，将它推到桌角。仿佛合上一段不够光彩的、需要重新审视的历史。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却无法再像以往那样，从中获得掌控全局的冷静感。那片璀璨的灯海之下，似乎也映照出他内心此刻的茫然与滞涩。
他知道，有些事情，做错了。有些话，说重了。有些好不容易才靠近一点的距离，被他亲手推回了原点，甚至更远。
烦躁在沉淀，转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后悔”的认知，压在他的心头。
下一步该怎么办？
继续维持这种冰冷的“正确”和“专业”，看着她永远戴着那副完美的面具，自己也永远困在这种莫名的空虚里？
还是……
一个念头，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或许，他需要尝试一些，他并不熟悉的方式。
比如，承认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