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私不分”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冰面的石子，在空旷的办公室内激起清晰而冰冷的回响。
林晓晓说完，呼吸仍有些急促，眼睛紧紧锁着陆寒州，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她在等待，等待一个解释，一个否认，哪怕是一丝被误解的愠怒——只要他还能流露出一点属于“陆寒州”这个人，而非“陆总”这个身份的情绪。
然而，她等来的，只有一片更深的沉寂。
陆寒州站在原地，手依然随意地搭在桌沿，姿态甚至没有因她激烈的指控而改变分毫。窗外的天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睛，此刻更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她直呼他名字的指控，她话语中那些尖锐的、近乎羞辱的猜测（看科技展、挡酒、走得近），似乎都未能真正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壁垒。他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难堪，甚至连一丝被冒犯的波动都看不到。
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然后，他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也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锥，不带任何情绪，却又锋利无比：
“林助理。”
他又恢复了这个称呼。这个将她牢牢钉在下属位置上的称呼。
“首先，公司的每一项人事任命和资源调配，都经过严格评估和流程审批，其考量维度远超出单个项目或个人的短期需求。与北华大学的合作，关乎集团长期技术战略和产学研布局，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的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财报数据，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其次，作为‘星辰项目’的负责人，我比你更清楚项目的技术依赖和风险点。周扬的工作交接会有序进行，技术部也有完善的人才梯队，确保项目不受影响。你的担忧，属于对团队协作能力的不必要怀疑。”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她，那平静却比任何怒火都更伤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的声音压低了一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我希望你明白，也请所有员工明白——在盛世集团，公司的利益和战略方向，永远是最高优先级。任何个人的情绪、猜测，或者……”
他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快得让林晓晓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未经证实的联想，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影响公司的正常决策。”
他说完了。
没有解释周末的科技展，没有解释庆功宴的挡酒，更没有解释任何关于“走得近”的指控。他甚至没有直接否认“公私不分”这个词，而是用一套更宏大、更正确、更冰冷的话语体系，将她所有的愤怒和质疑，轻而易举地归为了“个人情绪”、“无端猜测”、“影响决策的杂音”。
他否定的不是某件事，而是她质疑这件事的“资格”和“合理性”。
林晓晓怔住了。
一股比刚才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蔓延至全身。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慢慢冷却，沸腾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座万年冰山，嗤啦一声，只剩下一缕无力的青烟和彻骨的冰凉。
她以为会看到他的恼怒，他的辩解，甚至是他被戳穿心思的狼狈。她做好了应对任何激烈反应的心理准备。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平静的否定。
这种平静，不是宽容，而是居高临下的漠视。仿佛她刚才那番激烈的、掏心掏肺般的质问，就像小孩子不明事理的吵闹，他只需用几句“正确”的道理，就能轻易打发，甚至无需浪费情绪去应对。
原来，在他眼里，她的愤怒，她的不解，她对同事遭遇的共情和不平，都只是“个人的情绪”。
原来，他只需要搬出“公司利益”、“战略方向”、“正常决策”这些金光闪闪的盾牌，就能理所当然地掩盖一切可能的不公与私心。
他甚至在暗示，她的质疑本身，就是一种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的表现。
失望。
一种深重的、混杂着幻灭和自嘲的失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比愤怒更无力，比寒冷更彻骨。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星空下对她说过“我好像……总是无法不注意你”的男人，看着这个曾用笨拙的温柔让她心跳加速的上司，此刻却用最标准、最无情的管理者面具对着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或许，星空下的那个他是真的。但眼前这个，冷静地运用权力和话术，将一切不合理合理化，将他人命运轻描淡写地归为“正常决策”的他，也是真的。
而她，竟然曾对前者，产生过那样真实的悸动和期待。
真是……可笑。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继续争辩还有什么意义呢？在他的逻辑堡垒面前，她那些基于人情、基于直觉、基于基本公平感的指控，苍白得不堪一击。
她紧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了，指尖一片冰凉。
办公室内再次陷入沉寂，但这次的沉寂，与刚才她冲进来时的紧张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冰冷的、僵硬的、弥漫着无形隔阂的静默。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中央空调发出极其微弱、持续不断的低鸣，像某种冰冷的背景音。
陆寒州依旧站在那里，维持着那个无懈可击的姿态，仿佛在等待她的下一步反应，又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无言以对。
林晓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肺腑都是凉的。
她没有再看他，目光落在他身后那面巨大的、映照着城市灰蒙天空的落地窗上。
“……我明白了，陆总。”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没了之前的激动，只剩下疲惫和空洞，“抱歉，打扰您了。”
说完，她甚至没有等他回应，便径直转过身，朝着那扇厚重的木门走去。
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急促带风，而是有些虚浮，甚至踉跄了一下，但她很快稳住，背脊挺得笔直。
走到门口，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时，她停顿了半秒。
没有回头。
“咔嚓。”
门打开，又轻轻关上。
将她和他，重新隔在了两个世界。
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陆寒州一人。他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方才林晓晓站立的位置，又缓缓移到那扇紧闭的门上。
窗外，不知何时聚集起了浓厚的云层，将天光遮得严严实实，办公室内的光线也随之暗淡下来。
他那张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下颌的线条似乎比刚才绷紧了一分。搭在桌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