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没入掌心，新月印记一闪即隐，却似在叶尘血肉深处凿开了一口深井——井底无声，却有回响。
那不是声音，是震颤。
自右掌心起，沿着臂骨内侧三道玉色契痕的走向，一股温润而锐利的脉动，如活水奔涌，逆冲而上！骨骼轻鸣，如古玉相击；经络微胀，似春藤破土；连丹田气海都随之起伏，第九环神戒幽光翻涌，一缕银丝悄然游出，细若游丝，却重逾山岳，自下而上，缠绕小臂契痕三圈，再无声息，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只是此刻才归位。
叶尘喉结微动，未言，却觉舌根泛起一丝清冽甘甜，似饮雪水，又似吞星屑。他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唇角，舌尖竟尝到一抹极淡的玉髓香——冷、净、沉，带着万载寒潭初融时的第一缕气息。
就在此刻，左胸“守契蜕”胎记骤然一跳！
青白火焰腾地燃起，不再是青赤金三色交织，而是彻底褪尽赤与金，唯余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色焰，幽冷、凛冽、不染尘埃。焰心微微凹陷，如被无形之手按压，随即——半枚残缺玉珏虚影，缓缓浮现！
它只有上半截，边缘参差如断崖，纹路古拙，非雕非刻，倒像是天地初开时，一道意志自行凝成的印痕。玉珏表面，浮着三道极细的银线，蜿蜒如脉，正与叶尘小臂上三道契痕的搏动节奏严丝合缝！每一次脉动，银线便微光一闪，仿佛两处契约，在隔着血肉与时空，彼此校验、彼此确认。
“嗡……”
识海深处，悬浮的玉简，自动排列。
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层层叠叠，如星轨环布。最前方一枚，缓缓舒展，玉质温润，篆纹流转，赫然是三个古奥大字——“山河契·第一约”。
字未落定，玉简边缘已生出细密裂纹，裂纹中透出莹白微光，光里浮沉着无数细小符文，如鱼群游弋，又似星尘旋转。那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在呼吸，在低语，在等待叶尘一个意念的叩问，便尽数涌入神魂，化作不可磨灭的烙印。
叶尘并未催动神识去读。
他只是静静看着。
目光沉静，却比青铜巨殿万载不化的幽暗更沉，比穹顶银涡逆旋的星流更稳。
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功法，不是秘术，是契约。而契约，从不因急切而生效，只因诚敬而启封。
他缓缓垂眸。
半月罗盘悬停臂前，七道玉纹已如活脉搏动，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牵动他小臂皮肤下的玉色契痕同步明灭。那玉纹不再冰冷僵硬，而是有了温度，有了韵律，有了……血脉相连的亲昵感。它不再是一件外物，而成了他肢体延伸的一部分，像另一只沉默的眼睛，正与他一同注视着这方天地。
断剑胎身，轻轻一震。
剑尖再生一滴玉露。
比先前七滴更小，小如粟米；比第七滴更凝，凝若玄冰；玉光内敛至近乎无光，可就在它生成的刹那，剑身通体莹白之中，倏然掠过一缕银芒——不是反光，是自内而生的银辉，如星髓淬炼，如月魄凝胎，隐而不发，却已锋芒暗藏。
叶尘指尖微动。
不是去触，不是去握，只是朝那玉露方向，极其轻微地，屈了一下食指。
断剑应声轻颤，剑尖微垂，那滴玉露，竟也随之一晃，仿佛听懂了这无声的召唤。
殿角，灰雾早已退散。
不是溃逃，是退守。浓稠的灰雾如潮水般缩回穹顶暗纹深处，融入那些古老繁复的青铜蚀刻里，仿佛它本就是殿宇肌理的一部分，只是方才短暂地“活”了过来。可就在灰雾退尽之处，青铜地面，无声无息，浮出三道浅痕。
不是划痕，不是刻印，是地面本身微微凹陷下去的印迹——形如跪拜之人，双膝微屈，脊背微弓，头颅低垂，额心位置，各有一点银星，细如针尖，却亮得刺目，仿佛将穹顶银涡的碎星，硬生生摘了下来，点在了这青铜之上。
三道跪影，面朝中央。
面朝叶尘。
叶尘足下，赤足湿痕青光暴涨！
那青光并非灼热，而是一种勃发的生机，如春草破土，如新竹拔节，青光所覆之处，青铜地面竟泛起细微涟漪，仿佛脚下不是万载寒铜，而是一泓沉寂千年的活水。青光脉动，与穹顶银涡顿挫的节奏，再度咬合——银涡一顿，青光一涨；银涡一挫，青光一收。一呼一吸，一涨一落，如同天地间最古老的钟鼓，在无人敲击的情况下，自行应和。
远处。
极轻。
极缓。
极沉。
“咔……嗒。”
一声青铜机括声，自殿宇深处传来。
不是来自头顶，不是来自脚下，而是来自……左侧那面看似浑然一体的青铜巨壁之后。声音干涩、滞重，仿佛万载未曾转动的齿轮，正被一只无形巨手，一寸寸、一格格，强行掰开锈死的咬合。
“咔……嗒……”
第二声。
墙壁表面，毫无异样。可叶尘左眼金兰虚影，蕊心赤光却猛地一缩！视野边缘，竟浮现出一道极淡的虚影轮廓——那是门。一道高逾十丈、宽逾五丈的青铜巨门，门扉紧闭，门环为九首龙衔，门楣上镌刻着八个残缺古字：“契启三痕，门纳山河”。
虚影一闪即逝。
可就在它消失的刹那，叶尘小臂上，三道玉色契痕，骤然灼亮如三轮新月！玉光暴涨，映得他整条右臂晶莹剔透，皮下血管清晰可见，而血管之中奔涌的，已非寻常血液，而是泛着微光的、液态的玉髓！
玉髓流淌，所过之处，骨骼轻鸣愈盛，如玉石琴弦被拨动，发出清越悠长的余韵。这声音，并非仅存于他耳中——
“叮……”
第一声，如磬。
“叮……”
第二声，入钟。
“叮……”
第三声，如玉磬与青铜钟共鸣，余音袅袅，在幽暗殿中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玉色涟漪。
涟漪拂过九尊浮雕。
九双银瞳，齐齐一颤！
瞳孔中心，那微小的银月倒影，竟同时明亮了一分！不再是模糊的投影，而是轮廓清晰，边缘锐利，仿佛九轮真实的银月，正透过浮雕的眼窝，冷冷俯瞰着殿中这个赤足少年。
叶尘缓缓抬起左手。
不是防御，不是结印，只是将左手，轻轻覆在了右臂三道灼亮的契痕之上。
掌心落下，玉光未散，反而如遇甘霖，温柔内敛，尽数沉入皮肉之下。契痕光芒渐柔，却并未熄灭，而是化作三道温润的暖流，顺着他的手臂，缓缓向上，一路攀援，直抵左胸。
“守契蜕”胎记上的青白火焰，倏然一收！
焰心那半枚残缺玉珏虚影，竟微微一震，仿佛被这暖流唤醒，玉珏表面，三道银线骤然亮起，与叶尘臂上契痕遥相呼应！更奇异的是，玉珏虚影边缘，竟开始缓慢弥合——不是完整，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完整”的方向，艰难却坚定地生长出新的玉质纹理！
“咔……嗒……”
第三声机括声，沉重如山崩。
这一次，生音近了。
不再是来自墙壁之后。
是来自……叶尘自己的肋骨之间。
左胸，第三根肋骨下方，皮肤之下，传来一声极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咔哒”轻响——仿佛一道尘封万载的锁扣，终于被体内奔涌的玉髓之力，悄然弹开。
叶尘呼吸一滞。
不是痛，不是惊，而是一种……豁然贯通的清明。
仿佛一道横亘万古的迷障，被这声轻响，彻底捅穿。
他眼前的世界，骤然不同。
青铜巨殿的幽暗依旧，可那幽暗的质地变了。不再是纯粹的“无光”，而是一种……沉淀的、厚重的、蕴含着无数信息的“墨色”。他能“看”到幽暗中浮动的微尘轨迹，能“看”到青铜表面蚀刻纹路里，那些早已被时光磨平的古老铭文正在微微发光，能“看”到穹顶银涡每一次顿挫时，洒落的并非星光，而是一粒粒细小的、凝固的“时间碎屑”！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看”到了自己。
不是皮囊，不是血肉。
是脉络。
是骨骼。
是丹田气海中，第九环神戒幽光流转的轨迹；是识海深处，玉简悬浮的方位；是左胸胎记青白火焰燃烧的温度；是小臂契痕搏动的频率……一切，纤毫毕现，如掌观纹。
他，正在成为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不是驾驭，是回归。
就在此刻——
“嗡……”
半月罗盘，毫无征兆地，自行旋转半周！
七道玉纹骤然绷直，如七根玉弦被同时拨动，发出一声清越长吟！吟声未绝，罗盘边缘，竟无声无息，裂开一道细缝！缝中，没有光，没有气，只有一片……绝对的“空”。
那空，黑得纯粹，黑得令人心悸，仿佛连光线、声音、乃至时间，都会被它无声吞噬。
可就在这“空”出现的瞬间，叶尘右臂三道契痕，齐齐一跳！
玉光暴涨，竟主动射出三道纤细玉线，如活蛇般，倏然没入罗盘那道“空”缝之中！
“空”缝微微一颤，随即，三道玉线竟从罗盘另一侧，悄然透出！它们并未断裂，而是……穿过了那片“空”，如同穿过一层薄薄的水幕。
玉线透出，悬于半空，微微摇曳，末端，各自凝出一点微光——一点青白，一点银灰，一点温润玉色。
三点微光，呈品字形，缓缓旋转，彼此牵引，隐隐构成一个……微型的、尚未完全成型的“山河”轮廓！
叶尘瞳孔深处，金兰虚影无声旋转，蕊心赤光，第一次，与那三点微光，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不是呼应，是……同源。
仿佛那三点微光，本就是他神魂深处，早已存在的碎片，只是此刻，才借由罗盘与契痕，重新聚拢。
“咔……嗒……”
第四声机括声，轰然炸响！
这一次，不再是“极轻”。
是震耳欲聋！
整个青铜巨殿，都在这声巨响中微微颤抖！穹顶银涡剧烈震颤，银星簌簌坠落，却未及落地，便在半空化作点点银尘，消散无踪。九尊浮雕银瞳齐齐收缩，瞳孔中的银月倒影，竟同时黯淡了一瞬！
而叶尘足下，那枚赤足湿痕，青光暴涨至极致，竟如活物般，顺着青铜地面的纹路，急速蔓延！青光所过之处，地面蚀刻的古老纹路，一寸寸亮起，勾勒出一幅巨大而残缺的……山河图！
图中，有断岳，有枯河，有倾颓的城阙，有折翼的飞鸟……所有线条，皆由青光勾勒，所有轮廓，皆在微微搏动，与叶尘的心跳，严丝合缝！
叶尘站在山河图的中心。
赤足踏着青光，臂缠玉痕，胸燃青焰，掌托虚空，眼映金兰。
他缓缓吸气。
幽暗的气息涌入肺腑，却无一丝阴冷，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熟悉。
他缓缓吐气。
气息拂过唇边，竟带起一缕极淡的、玉质的微光。
然后，他开口。
声音不高，却如古钟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玉石的清越与山岳的沉雄，清晰地，回荡在整座青铜巨殿的每一寸幽暗之中：
“契启。”
话音落。
小臂三道玉色契痕，轰然爆亮！
玉光如瀑，倾泻而下，瞬间笼罩他全身！玉光之中，他赤裸的右足，足底三步之外，那枚湿痕边缘，青光如沸，猛地向上翻涌，竟凝成一道三寸高的、青玉般的足印虚影！
虚影一成，殿角那团浓稠的灰雾阴影，骤然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阴影剧烈扭曲，灰白眼窝疯狂收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之物！
而穹顶之上，那逆旋银涡，在玉光爆发的刹那，猛地一顿！不是顿挫，是……停滞！
银涡中心，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壮如臂的银色光柱，轰然贯下！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叶尘眉心赤月印记之上！
赤月印记，骤然大亮！
赤光与银光交融，竟在叶尘眉心，凝成一枚全新的印记——一半赤月，一半银涡，阴阳交泰，生死同源！
就在这印记凝成的同一瞬——
“轰隆！！！”
左侧青铜巨壁，轰然洞开！
没有烟尘，没有碎屑。
只有一扇高达十丈、宽逾五丈的青铜巨门，无声无息，向内洞开。
门后，不是黑暗。
是一片……缓缓旋转的、由无数破碎山岳与奔涌江河构成的混沌星云！星云深处，隐约可见一座断裂的石阶，蜿蜒向上，没入混沌尽头。石阶两侧，立着两排残破的石像，石像面容模糊，唯独双手，皆呈托举之姿，掌心向上，空无一物，却仿佛正托举着整个崩塌又重建的世界。
叶尘站在门边。
玉光未散，青焰未熄，眉心印记明灭不定。
他低头，看着自己右掌。
掌心温润，新月印记早已隐去，唯有那一点银芒留下的微痕，如一颗初生的痣，静静蛰伏。
他缓缓握拳。
拳心之内，仿佛攥住了整座山河的脉动，攥住了万古长夜的第一缕晨光，攥住了……那柄尚未命名的玉剑胎，正于他神魂深处，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初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