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沉没,余晖未散。
叶尘右足踏下第一级螺旋石阶的刹那,整条石阶仿佛自万古长眠中骤然抽搐——不是震动,而是呼吸。
阶面并非青石、非玄铁、非玉髓,而是一整块凝固的“心印”!灰白底色上浮着蛛网般的裂纹,每一道都如血脉般微微搏动,泛着半透明的银灰光泽,仿佛这台阶本身,就是一颗被剥离出来、仍在跳动的心脏。
他足尖落处,涟漪无声荡开。
银灰色光晕自脚底漫溢而出,如水浸纸,又似墨染雪,所过之处,阶面裂纹竟如活物般蠕动、延展、拼合——碎纹相触,发出极细微的“咔、咔”声,像冻土解封,像冰河初裂,像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迎来第一滴春雨。那声音不响,却直抵魂窍,震得叶尘耳膜微麻,丹田内神戒虚影倏然一滞,半月银印边缘竟浮起三道细密锯齿,寒光隐现,似在应和某种古老律令。
左侧石壁,斑驳如泪痕。
三枚残篆“溯”“门”“烬”,本如风蚀千年的刻痕,黯淡无光,此刻却骤然亮起!不是火光,不是灵焰,而是星霜冷光——清冽、锐利、带着远古寒夜的气息,仿佛从北斗最幽暗的角落摘下的三粒寒星,被硬生生钉入石壁。光色流转,字形边缘竟析出细碎霜晶,簌簌剥落,悬于半空,却不坠地,只绕着叶尘左臂缓缓盘旋,如忠仆护主。
他左胸蝶翼图腾猛地一收!
银线如潮退,自舒展的翅尖、蜿蜒的脉络、繁复的纹路尽数回缩,迅疾如电,凝于心口一点——那里,皮肉之下,一点微光悄然凸起,轮廓分明:一扇石门虚影,仅三寸高,门扉半掩,门环锈迹斑斑,断口参差,却与识海中那扇半掩之门,分毫不差!
与此同时,眉心竖痕内,那道永不停歇的银灰气旋,毫无征兆地……停了半息。
漩涡中心,光影翻涌,不再是碎片闪回,而是一枚铜钥的轮廓,缓缓浮现——半枚,仅半枚!铜色暗沉,布满绿锈,边缘却异常锋利,仿佛刚从熔炉中取出,尚未冷却,便被一记惊天巨力从中斩断。它静静悬浮,缓缓旋转,每一次转动,都牵扯着叶尘识海深处某根无形琴弦,嗡鸣低颤,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丹田之内,神戒虚影逆向旋转三周!
戒身银辉暴涨,半月银印边缘锯齿愈发清晰,细密如刃,寒光吞吐,竟隐隐割裂周遭灵力,留下三道转瞬即逝的银色裂隙——那是空间被强行撕开又弥合的痕迹!
耳后,古篆“约”字,忽地灼烫如烙!
皮肤下,莹白肌理泛起刺目银光,“约”字中央,一道纤细银线骤然裂开,如刀劈玉,笔直延伸,自耳后、过颈侧、沿肩胛、穿臂骨、至腕脉,最终悬停于指尖前方半寸——银线尽头,并非实体,而是一点凝而不散的银灰光晕,如烛火,如针尖,如一道无声的箭镞,稳稳指向阶底幽暗深处。
那幽暗,浓得化不开,连倾泻而下的浩瀚星辉,也只敢在边缘徘徊,不敢深入半分。
就在此时——
“咔哒。”
一声轻响。
极轻,极脆,极锈。
像是千年未曾开启的青铜门闩,在油尽灯枯之际,被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拨动了一格。
声音来自深渊底部,却清晰得如同就在叶尘耳畔响起。
他脚步未停,右足已抬起,准备踏上第二级石阶。
就在足尖离阶半寸的刹那——
第二级石阶,自行升起。
不是石阶本身移动,而是整条螺旋阶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向上“托举”了一级!仿佛大地在躬身,山岳在垂首,只为承托他这一足之重。
阶面铭刻的“承者”二字,原本银光流转,威严凛然,此刻却如墨迹遇水,迅速褪色、晕染、剥落……露出底下更古旧、更粗粝、更苍凉的刻痕——
“守”。
一个“守”字。
笔画虬结如老藤,棱角崩缺如断戟,每一划都深嵌石中,仿佛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用血肉之躯,生生撞进去的!字底渗出暗红锈渍,不知是铁锈,还是早已干涸万载的血。
风,止了。
方才还猎猎作响的衣袍,瞬间垂落如死水。
万籁俱寂。
连归心渊底部那九声余韵,也彻底消散,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一把攥住,狠狠掐灭。
唯有叶尘自己的心跳,在耳中擂鼓。
咚……咚……咚……
沉重,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节奏。
而就在这心跳声里——
锁链拖地的声音,响了起来。
“哗啦……哗啦……”
不是来自远处,不是来自上方,而是……紧贴着他左腿外侧,就在他足踝旁半尺之地!
那声音极轻,却无比清晰,带着金属刮擦石阶的涩滞感,带着锈蚀千年的喑哑,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粘稠感。
更诡异的是——
那锁链拖曳的节奏,与叶尘的心跳,严丝合缝。
咚……哗啦……
咚……哗啦……
咚……哗啦……
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锁链,正缠绕在他心室之外,随着每一次搏动,冰冷的链环便刮过一次他的骨膜。
叶尘瞳孔骤然一缩。
他没有低头,目光依旧沉静如渊,直视前方幽暗。可左掌,却已悄然按在左胸——掌心覆上那扇微缩石门虚影。
心脉搏动陡然加剧!
心口一点,银光炽盛如灯,那扇虚幻石门,竟似被这光芒点燃,门缝之中,透出一线幽邃微光,如深渊凝望,如亘古等待。
就在此刻,七枚腓骨银印齐齐一震!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北斗七星阵列,银光暴涨,七点微芒如星辰坠地,轰然引动天穹!渊顶裂隙之上,星辉骤然凝聚,化作一道纤细却凝练无比的银色光束,如剑如矢,自九天之外,破空而下!
光束不偏不倚,正正刺入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
嗤——!
一声轻响,如热刀切脂。
幽暗被洞穿!
光束所及之处,黑暗如墨汁遇沸水,剧烈翻滚、蒸腾、溃散!光束尽头,幽暗深处,赫然显出一物——
一扇门。
一扇巨大、残破、布满铜绿与暗红锈斑的石门!
门扉半掩,门楣断裂,断口狰狞如兽吻,门环扭曲,一只已脱落,另一只仅剩半截锈蚀的铜舌,深深嵌入门框之中,仿佛曾被什么巨力,硬生生拽断!
而就在那半掩的门缝之间,一点幽光,正缓缓亮起。
不是火,不是光,而是一种……凝滞的、沉淀的、仿佛将时间本身都吸摄进去的“空”。
那空,深不见底,却又似乎蕴含着一切。
叶尘喉结微动。
他右足,终于落下。
足底触阶。
没有声音。
可整条螺旋石阶,却如活物般,猛地一颤!阶面所有心印碎纹,同时爆发出刺目银光,无数道银线自阶面迸射而出,交织、缠绕、共鸣——整条石阶,竟在叶尘脚下,发出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大地胎心的……嗡鸣!
嗡——!
这声音,不时传入耳中。
是直接震荡在灵魂之上!
叶尘识海轰然一震!
母亲背影,再次浮现。
她依旧立于那扇半掩石门前,素衣宽袖,长发如雪。可这一次,她缓缓抬起了右手。
不是抚向门环。
而是……向着他。
五指张开,掌心向上,悬于半空。
那姿态,不是召唤,不是指引,而是一种……交付。
交付什么?
叶尘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母亲手掌抬起的刹那,自己左胸那扇石门虚影,猛地一缩!银光内敛,门缝骤然收窄,几乎闭合!而丹田内,神戒虚影的逆向旋转,竟也同步减缓,半月银印边缘的锯齿,缓缓平复,寒光内敛。
仿佛……某种禁忌,正在被母亲以掌心为界,悄然封印。
就在此时——
“咔哒。”
又一声。
比之前更清晰,更沉闷,带着金属内部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
是门闩。
那锈蚀千年的门闩,松动了。
不是一格。
是……两格。
叶尘足下,第二级石阶,银光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更古老的石质,粗糙、黝黑、布满刀劈斧凿的原始痕迹。阶面,“守”字之下,竟隐隐浮现出一行更细小的刻痕,若隐若现,如血沁石:
**“守门者,不问归期,但听回响。”**
字迹未明,风已再起。
不是穿堂风,不是回旋风,而是自深渊底部,自那扇半掩石门之后,汹涌而来的……回响之风!
风起,带着铁锈的腥气,带着陈年香灰的苦涩,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暖意。
风拂过叶尘面颊,吹动他额前黑发,发丝掠过眉心竖痕——
嗡!
银灰气旋再度疯狂旋转!旋涡中心,那半枚铜钥轮廓,竟随之加速转动,锈迹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暗金底色,一道细如发丝的银线,自钥柄末端延伸而出,遥遥指向石门缝隙中那一点幽光!
叶尘终于开口。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万古寂静,清晰地回荡在螺旋石阶的每一寸心印之上:
“我来了。”
话音落。
他左胸蝶翼图腾,银光暴涨!
那扇微缩石门虚影,轰然洞开!
门内,并非黑暗,亦非光明。
而是一片……纯粹的、流动的、银灰色的“回响”。
回响之中,有钟声余韵,有锁链轻响,有母亲指尖抚过锈迹的沙沙声,有玉阶沉降的叹息,有九十九道倒影齐步向前的足音……万千声音,凝成一道洪流,自石门虚影中奔涌而出,不冲向外界,而是……尽数灌入叶尘左耳后,那行古篆“约”字之中!
“承门者,不溯因,但赴约。”
八个字,字字生光,字字如烙!
当最后一字“约”字银光炽盛到极致的刹那——
“咔哒!!!”
一声巨响,震彻归心渊!
不是门闩松动。
是……门闩,断了!
石门缝隙,豁然拓宽!
门后幽光,如决堤之水,轰然倾泻而出!
银灰色的光,温柔,磅礴,带着整个归心渊万载沉淀的重量与温度,尽数涌入叶尘双眸!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褪色。
玉阶、石壁、幽暗、星辉……一切具象之物,尽数溶解、消散。
唯余一片浩瀚无垠的银灰。
在这片银灰的中央,一座恢弘殿宇的轮廓,缓缓浮现。
断柱擎天,石阶如龙,穹顶坍塌处,星河流淌。
而殿宇正中,那扇巨大的、锈蚀的、刻着半枚银月的石门,正……缓缓开启。
门轴转动,发出亘古未有的、沉重而悠长的……吱呀声。
叶尘站在第二级石阶上,身影被门后倾泻而出的银灰光芒笼罩,仿佛一尊自时光长河中走出的塑像。
他缓缓抬起右手,不是结印,不是召引。
只是,向着那扇正在开启的石门,伸出了食指。
指尖,一点银灰光晕,如豆,如星,如誓约之始。
风,卷着铁锈与旧香,拂过他指间。
整条螺旋石阶,所有心印,所有古篆,所有银脉,所有北斗银印,所有神戒虚影……都在这一刻,与他指尖那一点微光,同频共振。
嗡——!
回响之殿,第一声回响,终至。
不是来自钟,不是来自风,不是来自门。
而是来自叶尘自己的……心印阶下,第一声,真正属于他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