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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宫中央控制塔的环形指挥厅里,七层环绕式屏幕墙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一块屏幕都在闪烁着不同的数据流、工程图、监控画面和资源分配表。陈锋站在中央指挥台上,手里握着的电子平板每隔三秒就自动刷新一次全球工业产能汇总——过去二十四小时,月球工业区的产出效率达到了设计极限的百分之二百三十七,代价是十七处熔炉过热损坏,三台纳米打印机核心组件烧毁,还有四百二十九名工人因过度疲劳被医疗队强制带离岗位。
“三号氦-3精炼厂报告:超导磁约束环出现裂纹,需要停机更换。”左侧屏幕上,精炼厂主管的脸被防护面罩遮住大半,但声音里的焦急清晰可辨,“但我们还有十二个小时才能完成这一批燃料的提纯,如果现在停机……”
“分阶段更换。”陈锋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滑动,调出精炼厂的内部结构图,“将磁约束环分成四个扇区,每次停机一个扇区,其他三个扇区维持最低功率运行。更换时间控制在四十五分钟内,用预制模块替换,不要现场焊接。”
“可是陈总工,分阶段更换的风险……”
“风险我知道。”陈锋打断他,“但维度跳跃装置需要这批燃料,叶薇的舰队需要这批燃料,连雷将军的方舟启动都需要这批燃料。我们没有选择——要么冒险分阶段更换,要么十二小时后看着跳跃装置因为燃料不足而启动失败。你觉得哪个风险更大?”
屏幕上的主管沉默了。几秒钟后,他点头:“明白了,我立刻组织抢修队。”
通讯切断。陈锋转向另一个屏幕,那里显示着月球背面的材料开采进度。萨米尔需要的那种特殊超导晶体——用于制造维度跳跃引擎核心部件的“时空谐振器”——只存在于第谷陨石坑深处特定的月岩层中。按照原计划,开采需要五天,但现在他们只有不到六十小时。
“开采队报告:我们在预定深度发现了晶体矿脉,但分布比预想的分散。”开采队长是个俄罗斯人,零重力环境下依然保持着军人的挺拔站姿,“如果按照标准方法开采,需要至少七十二小时才能收集到足够纯度和大小的晶体。”
“那就不要用标准方法。”陈锋调出矿脉的三维扫描图,“看这里,晶体虽然分散,但在七到九米深度有一个富集带。用小型定向爆破把整个岩层炸松,然后用纳米分离筛在水下进行筛选。萨米尔博士说晶体在水中的浮选特性与普通月岩不同,可以快速分离。”
“水下作业?在月球?”
“用密封舱制造临时水环境,作业完成后回收水分。”陈锋已经在计算资源消耗,“从广寒宫主水库调用三百吨水,用隔热运输罐送到开采点。爆破方案需要精确控制,不能让冲击波损坏晶体结构——让爆破组用我去年设计的‘层叠式微爆’技术。”
“收到。但我们还需要至少二十套水下作业服,库存只有八套……”
“从训练中心调,从医疗中心调,从任何能调的地方调。”陈锋的声音开始带上疲惫的沙哑,“告诉所有人:这不是演习,这不是测试,这是人类文明最后的工业冲刺。我们需要一切可用资源,一切可用人力,一切可用时间。”
命令像雪崩般下达。控制厅里的三十名调度员和工程师疯狂工作,将陈锋的指令转化为具体的物资调配单、人员轮班表、运输路线规划。整个月球工业体系像一台被推过红线的大型引擎,每一个部件都在发出过载的呻吟,但依然在疯狂运转。
陈锋走到观察窗前。外面,广寒宫的工业区在月球永不移动的星空背景下延伸成一片光的海洋。熔炼厂喷射出的等离子火焰将天空染成诡异的橙红色;纳米打印机阵列嗡嗡作响,正在以每小时三吨的速度“打印”出跳跃装置的部件;巨大的机械臂在真空环境中无声地抓取、移动、组装,像一群钢铁巨人在跳着精密的舞蹈。
而他刚刚得知的真相——艾莉丝发现的关于观察者是“收割者”而非“园丁”的真相——像一块冰压在他的心脏上。维度跳跃计划可能是个陷阱,方舟可能永远逃不掉,人类可能注定被收割、被拆解、被重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让这台工业机器全速运转,因为停止意味着立刻投降,而运转至少意味着……他们在尝试。
“陈总工,萨米尔博士在材料实验室等您。”助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说有重要发现。”
陈锋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传送通道。他需要亲眼看看那些晶体,那些可能决定跳跃成败的、在月岩中沉睡了几十亿年的特殊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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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实验室的低温区,温度已经降至接近绝对零度。萨米尔站在多重防护的观察窗前,看着内部无尘舱里悬浮的几片晶体。那些晶体呈现出一种非欧几里得的几何形态,表面流转着彩虹般的光泽,在实验室的冷光下像是活物般“呼吸”。
“这就是时空谐振器的原材料。”萨米尔的声音在低温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它们太‘活跃’了。”
陈锋走到窗前,看着那些晶体。确实,即使被力场固定,它们依然在缓慢地自我旋转,表面的光泽以复杂的频率脉动。
“活跃不好吗?”他问。
“在量子尺度上,这种活跃意味着晶体内部的弦振动模式极不稳定。”萨米尔调出扫描数据,“林海的理论指出,时空谐振器需要一种能在高维拓扑变化中保持‘相位记忆’的材料。就像钟摆,无论怎么摇晃,最终都要回到同一个节奏。但这些晶体……”他指向一段剧烈波动的数据曲线,“它们的‘钟摆’本身就在不断变化长度。如果用在跳跃引擎中,可能会导致维度折叠过程失控。”
“解决方案?”
萨米尔沉默了几秒。然后他说:“需要‘驯服’它们。用强磁场和特定频率的引力波对晶体进行‘调谐’,强制它们的振动模式同步。理论上可行,但需要极其精确的控制——磁场强度误差不能超过百万分之一,引力波频率误差不能超过十亿分之一。而且……”他停顿了一下,“这个过程可能会在晶体内部积累应力,在跳跃的瞬间突然释放,导致谐振器爆炸。”
陈锋计算着风险。距离跳跃计划执行还有五十九小时。如果现在重新寻找材料,时间不够;如果使用这些不稳定的晶体,风险巨大;如果尝试驯服它们,可能成功也可能引发灾难。
“成功率多少?”他问。
“按照现有数据模拟,驯服成功概率百分之六十三,失败导致晶体损毁概率百分之三十,失败引发爆炸概率百分之七。”萨米尔说,“但如果成功,驯服后的晶体性能会比预期高百分之四十——跳跃的精度和稳定性都会大幅提升。”
百分之六十三。比抛硬币好一点,但没好多少。陈锋看着那些旋转的晶体,看着它们表面流转的、仿佛拥有生命的光泽。他突然想起艾莉丝说过的话:观察者收割文明,是为了获取他们的“认知模块”。而这些晶体,这些在月球深处沉睡了几十亿年、直到人类出现才被发现的特殊材料,会不会也是某种……等待被收割的“认知”?
“如果我们把晶体当作‘合作者’而不是‘材料’呢?”陈锋突然说。
萨米尔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你看它们的振动模式。”陈锋调出更详细的频谱分析,“虽然看起来混乱,但仔细看,在混乱中有某种……韵律。就像自由爵士乐,表面无序但内在有逻辑。如果我们不是强迫它们同步,而是尝试理解它们的振动逻辑,然后设计一个能与之共振的调谐系统呢?”
萨米尔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快速调出新的模拟程序,输入陈锋的建议:不是强制同步,而是寻找共鸣点。算法开始运行,在晶体复杂的振动频谱中寻找“谐波节点”——那些在多个频率中同时出现的共振点。
五分钟后,结果出来了:晶体存在十七个稳定的谐波节点,分布在一个十一维的频率空间中。如果调谐系统能同时瞄准这十七个节点,晶体就会自发进入一种“协同振动”状态,既保持活性又保持稳定。
“但这需要十一维的调谐场。”萨米尔皱眉,“我们的技术只能操控到七维。”
“那就用林海的维度折叠技术。”陈锋已经想到了办法,“把十一维的频率空间‘投影’到七维中,通过精心设计的投影函数,让七维操控能间接影响十一维的节点。就像用二维的影子控制三维物体——困难,但理论可行。”
“林海能设计出这样的投影函数吗?”
“他必须能。”陈锋说,“因为如果失败,我们就没有时空谐振器;如果没有谐振器,维度跳跃装置就是个摆设;如果跳跃失败……”他没有说完,但萨米尔明白了。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即使知道可能是个陷阱,即使知道希望渺茫,也要把每一步走到极致。因为这是人类的尊严——不是在胜利中,而是在尝试中;不是在结果里,而是在过程中。
“我去重新设计调谐系统。”萨米尔说,“你联系林海,让他开始计算投影函数。我们需要在三十六小时内完成所有工作,留出二十四小时进行集成测试。”
“收到。”
陈锋离开材料实验室,回到控制厅的路上,他的个人终端收到了十七条新消息:天梯二号货运舱的对接延迟、北美护盾发生器的冷却故障、非洲太阳能阵列的沙尘清理进度、欧洲地下避难所的通风系统设计缺陷……每一个问题都需要他决策,每一个延误都可能连锁反应。
他坐在指挥台前,开始一条条处理。手指在控制台上飞舞,声音通过通讯网络传向月球的各个角落,传向地球的各个时区。在这个过程中,他感觉自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输入问题,输出解决方案,没有情感,没有犹豫,只有效率和必要性。
直到一条特殊的消息弹出。
是妻子发来的。只有一句话:“女儿问我,爸爸在月亮上是不是很忙。我说是的,他在为所有人建造一艘很大的船。她问,船能装下我们全班同学吗?我说,爸爸在努力。”
陈锋盯着这句话,久久不动。控制厅里的喧嚣仿佛突然远去,只剩下屏幕上那几个简单的字。女儿七岁,上小学二年级,班里有三十二个孩子。而方舟只能装八十七万五千人,分配到儿童的名额只有不到五万。她的全班同学,她的老师,她学校里的其他孩子,她所在城市的所有孩子……绝大部分都不会有位置。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存在层面的恶心——那种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决定谁生谁死的恶心。雷将军说这是必要的选择,艾莉丝说这是文明的尊严,林海说这是数学上的最优解。但所有这些理性的理由,在女儿天真的问题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残酷。
“陈总工?”助手注意到他的异常,“您没事吧?”
陈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到指挥状态。“没事。通知后勤组,把医疗中心的兴奋剂库存再分配百分之二十到一线工程队。另外,联系地球的制药厂,紧急生产一批抗疲劳药物,通过天梯二号最快速度送上来。”
“可是兴奋剂过量使用有健康风险……”
“和文明灭绝相比,健康风险是次要的。”陈锋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执行命令。”
命令下达。控制厅再次忙碌起来。陈锋关掉妻子的消息,继续工作。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那个关于女儿和她的同学的问题,将像一根刺,永远扎在他的意识深处。
倒计时在中央大屏幕上跳动:五十八小时二十二分零七秒。
时间在流逝。月球工业在全速运转。熔炉在咆哮,打印机在嗡鸣,机器人在穿梭,人类在拼命。而在这一切之上,观察者的舰队正在靠近,他们的收割协议正在运行,他们的评估数据正在更新。
陈锋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但他知道,此时此刻,在月球这个荒凉的世界里,人类正在用自己所有的智慧、所有的勇气、所有的坚韧,铸造一个可能注定失败、但依然要铸造的奇迹。
就像那些晶体,在月岩深处沉睡几十亿年,只为了在这一刻,在人类的工具下,发出自己独特的光芒。
即使那光芒可能很快就会被更大的黑暗吞没。
但至少,它亮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