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七年,冬月二十六,正值七皇子谢禩大婚。
连日的风雪竟在这一日骤然收止,金乌破云,碧空澄明如洗。绵长的迎亲仪仗自宫门迤逦而出,喜乐喧天。
皇帝到底没在这日子落他的颜面,该给的体面,一分不少。
马车里,谢涔音轻轻放下帘子:“比之六皇兄大婚之时,今日可真是热闹。”
在她对面,谢清予低低一叹:“是啊!倒是委屈六皇兄了。”
话虽如此,她神色却十分淡漠,临近宫门才又交代了一句:“皇姐,今日……莫要乱走。”
谢涔音正要下马车,闻言动作一滞:“……怎、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这般古怪。”
清晨出府前,崔颢也曾殷殷叮嘱。
不过观礼而已,何至于此?
谢清予只缓缓摇头:“无事,你跟紧我便是。”
两人换了肩舆,往承天门行去。
……
乾清宫内,皇帝坐于御案后,远处喜乐隐约飘来,似隔了千重纱帐,模糊不清。
“什么时辰了?”他声音枯哑。
李德连忙躬身,答得小心翼翼:“回陛下,辰时三刻了,七殿下此时应已从文庆伯府迎了新妇,正返宫途中。”
皇子大婚,虽不必亲迎,却须一同入宫行谒庙、朝见诸礼,一套繁缛仪程走完,再返王府拜堂,恰是黄昏吉时。
皇帝望向殿外那一片刺目的晴空,忽然轻咳一声,似嘲似叹:“倒是挑了个好日子。”
李德心头骤紧,头埋得更低,不敢接话。
“陛下,德妃娘娘求见。”殿外传来低低的通传。
皇帝缓缓收回视线,眼皮微掀:“宣。”
片刻,德妃着一身华丽的贵妃规制宫装,步履沉缓地踏入殿中,敛衽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皇帝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嘴角牵动,露出些许浅淡笑意:“你甚少穿得这样明艳。”
德妃垂眸,细细打量自己这一身冠服,绛紫霞帔,金线密绣云霞凤纹,精美繁复,熠熠生光。
她笑了笑,双手缓缓交叠身前:“陛下觉得好看么?”
美人纵使年华不再,依旧动人。
皇帝起身,走下御座,伸手欲握她的手腕:“好看。”
德妃眼中笑意骤然一盛,竟笑出了隐约的水光,她猛地将手抽回:“可臣妾不喜欢!”
李德眼皮一跳,悄然挪前半步。
皇帝被挥开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抬手止住李德,目光静静落在德妃脸上,声音平淡:“爱妃……淡雅贤淑了十数载,今日这般,倒真让朕……有些意外。”
“爱妃?呵……”德妃倏然轻笑,眼底恨意乍现:“陛下可曾唤过我闺名?”
不等回答,她又兀自摇头,一滴泪猝然滑落眼角:“德妃岑氏……我在这深宫之中,何曾有过自己的名姓?若非当年那一纸诏书将我锁入这牢笼,裴郎又何至于家破人亡?”
皇帝静静看着她,神色始终无波:“这便是你谋逆逼宫的缘由?”
话音未落,殿外骤起骚动,李德两步抢在皇帝面前,惊呼道:“来人,护驾!”
兵戈撞击之声混着短促惨呼,又于转瞬间归于死寂。
李德浑身微颤,连呼吸都慢了两分。
德妃似无所觉,抬手以指尖拂去泪痕,痴痴笑出声来:“是我害了他……”
她与裴郎,本是两心相许,却因皇帝要制衡前朝,一道旨意将她囚入宫闱,裴郎抑郁难平,醉后挥就数篇诗文,字字泣血,却被人揭发对天子不敬。
她更未料到,父亲为了断绝她的念想,竟会落井下石!
裴家遭贬,不久之后,裴郎便忧愤自尽。
这恨,在她心底埋了十数年,日夜啃噬,从未有一刻止息。
“你既恨我,为何不恨你父亲?”皇帝眸光幽深,说罢掩唇剧咳起来。
李德慌忙上前搀扶:“陛下……德妃娘娘,大错尚未铸成,您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德妃嗤笑一声,目光决绝:“本宫从未想过回头!”
她向前迈了一步,凝视着这个同床共枕十余年的男人,眼神复杂:“陛下,你怎知我不恨?可我身上流着岑氏的血,享着岑氏带来的荣华……所以,我只能恨你了。”
皇帝半个身子倚在李德臂上,呼吸越见浊重:“谋逆,当诛九族,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可留你岑氏一条血脉。”
“砰——!”
恰在此时,朱漆殿门被轰然撞开!
甲胄寒光凛凛,刀剑之气扑面而来。
谢禩身着大红衮龙袍,大步踏入。
他在二人身前站定,目光扫过皇帝灰败的面容,眼底掠过一丝波澜:“父皇,儿臣来向您请安了。”
李德盯着侍卫那犹沾鲜血的剑刃,失声尖叫:“七殿下!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岂可如此冲撞圣驾!禁卫军何在?!”
“李公公。”德妃眼中厉色一闪,倏然侧身,神色淡漠:“陛下龙体欠安,沉疴难起,东宫久虚,以致朝局动荡,人心惶惶。七殿下身为皇子,忧心国本,特来恳请陛下早定大统,以安天下。”
她微微偏首,望向殿外:“至于禁卫军……那些冥顽不灵之徒,此刻想必已然伏诛,还是庞统领深明大义。”
“你、你们……”李德浑身发抖,却见殿外禁卫果然纹丝不动,一颗心直坠深渊。
谢禩又向前两步,目光直直逼视着那位不知何时已佝偻了背脊的帝王:“父皇,事已至此,您若愿留下传位诏书,安然荣养,于谁都好。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伤的终究是我大周国本,您难道……真愿亲眼见到那般局面?”
“老七……”皇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难听,他撑着李德,一点点挺直身躯:“你今日,也算叫朕刮目相看!”
“父皇。”谢禩不愿再纠缠,自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赤金绢帛:“此乃儿臣与几位大臣草拟的诏书,只需父皇用印,公告天下,则社稷可安,人心可定!”
皇帝胸腔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卷刺目的绢帛,而后将目光转向忽视多年的儿子:“朕若……不肯呢?”
谢禩眼神幽暗,再度逼近,两人之间,只剩下一臂之距。
他轻扯嘴角:“父皇,开弓没有回头箭,儿臣……已无路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