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窑堡保卫战的硝烟终于散尽,战场上遗留的钢铁残骸和缴获物资,如同一剂强效营养,被迅速吸收进根据地的军工体系。损坏的日军坦克和火炮被拖回修理区,技工们围上去,如同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评估着哪些“器官”还能利用。缴获的步枪、机枪、弹药,则被分门别类,准备运往其他急需补充的兄弟部队。师部“定海神针”的嘉奖,让每一个瓦窑堡人都挺直了腰杆。
连续数月、尤其是保卫战期间的高强度运转,让所有人都像一根根绷到极致的弓弦。林烽深知张弛有度,在确保生产恢复和必要警戒后,大手一挥,宣布实行轮换休整。第一批获得三天“奢侈假期”的名单里,赫然包括了杨国华、荣克、陈大有、田方这四位技术顶梁柱——这是林烽早就许诺,因烟雾发射器和发动机国产化等任务而一直未能兑现的奖励。
“三天!整整七十二个小时!”在“高级工程师办公室”里,杨国华难得地没碰图纸,而是拿着一个旧军用水壶,用抹布使劲擦着,仿佛那是什么宝贝,“老陈,你上次说西边那个老虎崖,能看到云海?”
陈大有正小心翼翼地往一个布包里装东西:半块舍不得吃的压缩饼干、一小包盐、还有他那根永不离身的炮膛量规(纯属习惯)。“没错,山顶有片平地,景儿不错。就是爬上去得两个多钟头,正好活动活动这快生锈的老骨头。”
田方则默默检查着一双补丁摞补丁但洗得发白的布鞋,这是他打算“远足”的装备。荣克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远处的山峦,眼神有些恍惚,仿佛还没从发动机气缸的迷宫和散热公式的海洋里完全上岸。连续的超负荷工作,让这四位的大脑和身体都积累着深深的疲惫,那是一种混合了成就感和被掏空的奇特感觉。他们对这来之不易的假期,充满了最朴素的憧憬:晒晒太阳,吹吹山风,暂时忘掉公差配合、爆炸当量和金属疲劳。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四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山谷口会合。彼此看着对方脱下油腻工作服、换上虽旧但整洁便装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有一种“逃学”般的轻松感。
“出发!目标老虎崖,看云海去!”杨国华意气风发地一挥手。
一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攀登。久违的新鲜空气、林间的鸟鸣、甚至脚下硌脚的碎石,都显得亲切可爱。他们聊着与技术无关的闲话,猜测着山那边根据地村庄今年的收成,笑声偶尔惊起灌木丛中的野鸡。
然而,这种纯粹的松弛感,在爬到半山腰、经过一处偏僻的侧谷时,被一阵熟悉的、绝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声音打破了。
那是一种独特的、尖锐的呼啸声,紧接着是远处山壁传来的、沉闷的爆炸声!
四人脚步齐齐一顿,面面相觑。
“炮声?演习?不对啊,今天没安排实弹射击。”陈大有侧耳倾听,职业病让他下意识地判断,“声音不对,不是咱们的制式火炮……有点像是……某种小口径曲射武器?或者……”
他的话没说完,又一声更清晰、更近的呼啸传来!
这一次,他们看清了声音来源——就在侧谷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碎石滩上。几个人影正在忙碌,其中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不是林烽是谁?
只见林烽手里拿着一根看起来粗制滥造、长约一米多的铁皮圆筒,斜搭在一个简易的铁架子上。他身边,赵启明和两个年轻技术员正蹲在地上记录着什么。
“那是……什么玩意儿?”荣克眯起眼睛。
好奇心瞬间压倒了休假的心情。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偏离原定山路,向着侧谷摸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铁皮圆筒”的真面目:它更像是一枚放大了数倍的、没有尾翼的炮弹,前端是铸铁的尖头,后面是焊接的铁皮筒身,尾部有四个简陋的、用薄铁片弯成的小翼片。林烽正小心地将它从架子上取下来,旁边地上还放着几个类似的“成品”,以及一些黑火药和奇怪的、像是用纸卷成的药柱。
“林……林主任?”杨国华忍不住出声。
林烽转过头,看到他们四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哟?是你们啊!不是放假爬山吗?怎么跑到我这试验场来了?”
“我们听到动静……”田方老实回答,目光却死死盯在那奇怪的“火箭弹”上。
林烽也不隐瞒,拍了拍手里的铁家伙,带着一种孩子展示新玩具般的兴奋:“来得正好!看看咱们的新玩具——‘飞火流星’简易火箭弹!刚测试了两发,还行!”
“火箭弹?”四位工程师异口同声,立刻围了上去,放假计划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林烽兴致勃勃地介绍:“原理很简单,就是用黑火药做成推进剂药柱,在这个铁皮筒里燃烧,向后喷气,产生推力。前面这个铸铁头是战斗部,里面塞了咱们的混合炸药和预制破片。尾翼保持飞行稳定。用这个架子发射,角度可调,最大能打一千米左右!”
他指着远处山坡上几个新炸出来的土坑:“看见没?刚才打的。精度嘛,现在谈不上,打出去大概率是‘面杀伤’,覆盖一个几十米的范围。但你们想,要是一次齐射十几发甚至几十发,覆盖鬼子一个集结地、一个行军纵队,或者压制一个没有坚固工事的阵地,效果会怎么样?”
陈大有已经蹲下,拿起一个推进剂药柱仔细闻了闻,又掂了掂战斗部的重量:“黑火药推进……比冲低,射程和精度确实受限。但胜在制造简单、成本极低、可以快速大量生产和发射!不需要身管,不需要复杂的炮闩和反后坐装置,一个铁皮筒子、一个架子就能打!”
荣克的脑子则飞速运转,发动机专家的本能让他关注燃烧:“黑火药燃烧不稳定,初速和射程散布肯定大。如果能改进推进剂,或者用更稳定的发射药……不过现在这样,对付面目标足够了。”
杨国华已经在想象应用场景:“这玩意儿可以分散部署给步兵分队,作为连排级的支援火力!比迫击炮轻便,火力突然性强!”
田方更直接,他指着火箭弹的筒身和尾翼连接处:“林主任,这焊接太粗糙,影响气动和强度。尾翼形状和角度也得优化,不然空中容易翻滚。发射架太简陋,仰角和方向调整不精确。”
看着四位工程师瞬间进入“工作状态”,围着火箭弹评头论足、甚至开始争论优化方案,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度假的,林烽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对这些真正热爱技术、以解决问题为乐的人来说,一个新的、有挑战性的技术课题,本身就是最好的“休闲活动”。
果然,荣克突然抬起头,眼睛放光,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林厂长,这火箭弹……能不能想办法装在坦克上? 咱们的‘太行虎’火力虽然强,但主要是直瞄,对付隐藏在反斜面或者堑壕里的步兵群,有时需要曲射火力配合。如果能在炮塔上装一组这种简易火箭发射器,关键时刻来一轮齐射,覆盖面大,还能干扰敌人观察!”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了更大涟漪。
杨国华立刻反驳:“装在坦克上?震动、空间、还有发射时的尾焰和后喷燃气,对车体和乘员都是问题!得专门设计防护和泄压装置!”
陈大有:“战斗部威力需要评估,最好能区分杀伤步兵和轻型工事的不同弹种。”
田方已经掏出随身带着的铅笔和小本子,开始画起了坦克炮塔上加装多管火箭发射器的草图,嘴里念叨着:“旋转式?固定式?自动装填不可能了,估计得车外手动再装填……”
看着这四位刚刚还计划看云海的工程师,此刻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争得面红耳赤、灵感迸发,杨国华哭笑不得,拍了拍额头,对林烽说:“林厂长,得,我就知道!跟你沾边,这假期就别想踏实!得,爬山计划取消,云海改日再看。咱们这‘放假’,算是又泡汤在您这新玩具上了!”
林烽哈哈大笑,变戏法似的从旁边一个背篓里拿出几个烤得香喷喷的红薯:“泡汤啥?这才是正经的‘技术研讨户外拓展’!来,边吃边聊!红薯管够!”
荣克接过红薯,咬了一大口,眼睛却还盯着火箭弹,含糊不清地说:“林主任,您这脑子……咋总有这么多新点子?这火箭弹要是真成了,又是件对付鬼子的利器!”
林烽收敛笑容,正色道:“不是我想得多,是形势逼的。鬼子吃了瓦窑堡的亏,下次再来,战术肯定会变。咱们不能总靠现有的几样东西。火箭弹技术门槛相对低,容易铺开,能快速形成面杀伤火力,弥补我们炮兵数量不足的短板。而且……”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赵启明从缴获里发现的东西,提醒我们鬼子在电子战上可能走得更远。未来的战场,无线电视野可能会被干扰甚至压制。像火箭弹这种发射简单、不需要持续精密引导的武器,或许在复杂电磁环境下更可靠。而且,我们是不是可以进一步研究,让火箭弹的飞行更‘聪明’一点?比如,简易的导向?”
“导向?”陈大有愣住了,“您是说……像飞机那样?”
“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陀螺仪稳定,或者利用尾焰喷射控制呢?”林烽眼中闪烁着超越时代的光芒,“现在当然做不到,但这是一个方向。咱们的‘飞火流星’,不能永远只是‘乱飞’的流星。”
这宏大的设想,让四位工程师暂时停止了争论,陷入了沉思。手中的红薯似乎更香了,山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机器轰鸣——那是瓦窑堡永不间断的生产脉搏。
最终,老虎崖的云海没能看成。四位工程师的“假期”,变成了在试验场边的碎石滩上,一场关于火箭弹原理、推进剂改良、坦克集成可能性乃至未来“智能弹药”雏形的热烈“研讨会”。笔记本上画满了草图,红薯皮扔了一地。
当他们带着满脑子的新想法和沾满尘土的衣服回到住处时,夕阳已经西下。虽然身体疲惫,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跳动着比清晨出发时更加明亮、更加兴奋的光芒。
杨国华说得对,跟着林烽,永远有新东西搞。而这,或许才是这群工程灵魂们,真正渴望的“假期”。
深夜,林烽独自在指挥部,看着荣克他们留下的、写满各种计算公式和构想的草稿纸,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火箭弹,这棵看似偶然播下的种子,或许能在这些顶尖工程师的手中,生长出意想不到的枝叶。
然而,他的目光扫过桌上另一份报告时,笑容微微收敛。那是兵工厂内部保卫科的一份例行警戒报告,提到近日在厂区外围,发现过两次不明身份的零星人员活动的痕迹,痕迹很快消失在山林中,无法判断是敌特侦察还是普通山民。报告认为可能只是偶然,但仍建议加强巡逻。
林烽拿起红笔,在报告上划了一个圈。胜利之后,往往伴随着更隐秘的风险。技术的种子在发芽,而阴影,或许也在悄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