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西，泄洪闸畔。
新扎的杉木台浸在湿漉漉的水汽里，梁阅立于其上，俯瞰下方蚁聚的民夫。
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屏息凝神，足下小心翼翼地避开台沿的水洼，生怕踩到什么不该踩的东西。
“祺王殿下，此乃泄洪闸的工图。”工头老赵趋前几步，恭敬地奉上一卷泛黄的图纸，“依睿王殿下钧令，西侧闸口先行修复。”
梁阅伸手接过，手指微微发抖。
纸上纵横交错的墨线与蝇头小字令他目眩。
然念及梁策临行前的殷殷嘱托，他强捺心神，颔首道：“嗯…甚好，便依…便依此…”
他目光匆匆扫过图角题签，道：“…此‘泄洪道加固方略’行事罢。”
老赵眼中讶色一闪，旋即了然：“殿下明鉴，这确实是当年工部核准的最佳方案。”
梁阅心下一松，正欲再言，忽见台畔草丛簌簌而动，一物蜿蜒滑出。
他瞳仁骤缩，喉结上下滚动，手中图纸“啪嗒”一声坠于湿木之上。
“蛇…有蛇…”他声线已然变了调。
老赵俯身一瞧，笑道：“殿下宽心，不过一条水蛇，无毒无害的。”
“无…无毒亦是蛇啊！”梁阅连连后退，足跟已抵至台沿，身形摇摇欲坠。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灼灼红影如流火般掠至，纤手疾探，精准攥住他后领。
“阿阅！站稳了！”
沈灼欢不知何时已至，一手叉于腰间，一手如提稚子般将他自险境拽回。
少女一身红裳猎猎，若烽火照夜。
“欢儿！”
梁阅如见救星，立时缩身藏于她纤秀却挺拔的身影之后，指尖犹带余悸地指向草丛。
“…蛇在那里！”
沈灼欢凝眸望去，果见一条细小的水蛇正于草隙间悠然游弋。
她嗤笑一声，信手拈起根枯枝，腕间巧劲一送，那小蛇便如离弦之箭，稳稳落入了远处的水沟。
“瞧你这点出息。”
她回身，纤指带着几分戏谑点了点梁阅的额心。
“堂堂祺王殿下，竟叫一条草蛇唬得险些栽下台去，若传扬开去，像话吗？”
周遭民夫并几位灾民妇人皆以袖掩唇，低笑隐隐。
梁阅面皮腾地涨红，声如蚊蚋：“我这不是…不是怕它有毒嘛…”
沈灼欢眼波横掠，不再理他，转向老赵，问道：“赵工头，工程进展如何？”
老赵忙躬身回禀：“回王妃，睿王殿下吩咐的西闸修复正在推进，物料已齐备，只是…”
他搓着手，面有难色：“…只是壮丁皆被调往主堤了，余下多是老弱妇孺，气力不济…”
沈灼欢闻言，眸光倏然一利：“妇孺又如何？我带来的娘子军，一人足抵两人之力！”
她蓦然转身，对着不远处正分发器具的妇人们扬声道：
“姐妹们！今日咱们就叫这些男儿瞧瞧，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
灾民妇女们闻声齐应，声震四野，士气如虹。
连日来，在沈灼欢的精心调度下，她们早已褪去惶然，组成了一支井然有序的后援之师，担起了工地的炊爨、器具整饬乃至简易工务。
梁阅望着妻子飒爽英姿，眼中钦慕之色流转。
他深吸一口气，行至台心，清了清嗓，朗声道：
“诸位！本王奉睿王之命，主理此间泄洪闸修复。工程虽微，却系城西数千百姓身家性命之所托！”
他略顿，声调愈扬：“自今日始，工钱足额发放，每日添一顿干饭！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半月之内，必能让这泄洪闸重新发挥作用！”
民夫们闻言，欢声雷动。
沈灼欢侧目投去赞许一瞥，纤指悄悄在他腰间软肉一拧，调侃道：“不错嘛，倒有几分王爷气度了。”
梁阅疼得龇牙咧嘴，偏生强绷着威仪之态，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工程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沈灼欢将妇人分作数队：身强力健者搬运石料，年长者司职烧水造饭，心思灵巧者则缝补工具袋与工衣。
她自己亦挽起广袖，俯身扛起沉重的条石，步履稳健，毫不逊色。
梁阅则负手巡视督查。
虽仍对草丛间的细微响动心存惕厉，然在沈灼欢目光的无声“鞭策”下，倒也渐入其职。
他俯身仔细查验每一块运抵的石料，指腹摩挲过粗糙表面，神色专注。
“这块石头边缘太锋利，得打磨一下，否则容易割伤绳索。”他指着一块刚运来的石料说道。
老赵惊讶地看着他：“殿下懂石料？”
梁阅脸一红：“略懂…略懂…”
实则是前夜梁策于灯下为他恶补的速成之学。
日昃时分，沈灼欢招呼众人歇息用饭。
她亲执长勺，为每人盛上满满一碗杂粮饭，其上覆着咸菜并几片薄薄的腊肉。
饭食虽简，但于灾民而言，已是难得的温饱滋味。
“王妃娘娘，您也吃些吧。”一位瘦小的老妪颤巍巍为她捧来一碗。
沈灼欢含笑接过：“多谢阿婆。”
她环顾四周，黛眉微蹙：“怎么不见小桃？”
“去城里领赈灾粮了。”老妪叹气，“说是今日发放，可谁知道能领到多少…”
沈灼欢眉头一皱：“不是说了工地上的伙食由我们负责吗？怎么还去领赈灾粮？”
“王妃有所不知。”老妪压低嗓音，“官仓放粮，不去领的会被记名，下次就没了，而且…”
她欲言又止，面泛踌躇。
“而且什么？”沈灼欢追问。
“而且听说这次是贺知府亲自监督，谁敢不去？”
沈灼欢眸中怒火一闪即逝。
她三两口将碗中饭食扒净，碗箸一搁便迅疾起身。
“我去看看。”
梁阅正蹲踞于一木箱上用饭——自那日蛇踪惊魂，他便再不肯沾草地半分。
见沈灼欢携风雷之势而来，忙不迭跳下，问道：“欢儿，怎么了？”
“我去趟城里。”沈灼欢简单解释了情况，又叮嘱道，“你在这盯着，别偷懒。”
梁阅方欲点头，忽忆起一事：“等等！我与你同去。六弟早有叮嘱，你我不可落单行事。”
沈灼欢略一思忖，颔首应允。
二人叮嘱老赵好生监工，旋即翻身上马，策骑向城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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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城东，赈粮发放处。
领粮的队伍蜿蜒若游龙，排出数里之遥。
扶老携幼的灾民引颈企盼，眼中尽是枯槁的渴求。
小桃与几个妇人挤在队伍中，满面焦灼。
“时辰早过了，怎么还不开仓？”小桃踮足张望。
旁侧一老翁喟叹：“听闻贺知府尚未驾临，须得等他亲至，才能开仓放粮。”
话音未落，锣声哐哐响起，贺静斋的官轿在衙役簇拥下迤逦而来。
他下轿后，先是装模作样地巡看一圈，方慢悠悠下令开仓。
“每人半斗糙米，不得逾额！”衙役扯着嗓子宣告。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半斗米，尚不足一家三口两日之炊。
“大人！上次不是说每人一斗吗？”一个胆壮的青年排众而出，高声诘问。
贺静斋脸色骤然一沉，如罩寒霜，厉声道：
“朝廷粮秣有数，有得发放已是天恩！再敢聒噪，一粒也无！”
那青年犹欲争辩，衙役手中鞭影已挟着风声抽落。
“啪”一声脆响，青年背上衣衫立裂，一道血痕如赤蛇盘踞。
人群霎时骚动，却敢怒不敢言，只余压抑的喘息与孩童的惊啼在沉闷的空气里弥漫。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女声携着愠怒自后方破空劈来。
“好一个‘能发就不错了’！贺知府，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到你这就剩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