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的矿点在第七天传来了好消息。
李铁山派去的工匠队在山坳里找到了露头的矿脉,虽然含铁量不算高,但胜在容易开采。王靖远当即从辅兵营抽调了三百人,由张老栓亲自带队,配发钢钎、铁锤和从蒙古人那里换来的驮马,在黑山脚下扎下营盘。白天,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在山谷回响;夜晚,新搭建的土高炉喷吐着赤红的火焰,将粗糙的矿石熔成滚烫的铁水。
与此同时,苏远清多渠道采购的硝石、硫磺也陆续运抵锦州。军器局按照王靖远三班倒的新规,炉火昼夜不熄。标准化零件和流水作业的理念刚开始推行时确实混乱,但三五天后,效率开始显现。枪管组的工匠只负责锻打枪管,越打越熟;枪机组专攻扳机、火门等精巧部件;组装组则像搭积木一样将合格零件拼装成整枪。废品率在下降,日产鸟铳从最初的五六杆,逐渐稳定在十五杆左右。
那五门攻城重炮,在李铁山咬牙尝试了“分段浇铸热套法”后,竟真成了三门。试炮那天,王靖远亲自到场。沉重的实心铁弹呼啸着飞出五百余步,将远处作为标靶的土墙轰出一个骇人的大洞。虽然炮身仍需加固,准星也待调整,但至少证明这条路走得通。
就在军工生产渐入佳境时,石锁带来了关于最后一个重要外围据点:萨尔浒旧寨的详细情报。
“寨子建在当年大战的旧营址上,背靠山崖,前临河水,地形险要。”石锁在沙盘上插着小旗,声音平静无波,“守军约五百,头领是原杜松部投降的明军千总,叫韩昌,对官军战法熟悉。寨内囤积了大量军械,尤其是弓箭和火药,据说是皇太极准备用来支援沈阳守军的。”
“韩昌……”王靖远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冷了下来。萨尔浒,这个地名本身就带着大明军人的耻辱和无数冤魂的泣血。一个投降的明军千总,守着当年同胞殒命之地,为鞑子看管军械,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此寨必须拔掉,而且要快。”王靖远手指点着沙盘上代表萨尔浒旧寨的木块,“一来,彻底扫清沈阳外围,确保我军后方粮道和侧翼安全。二来,那里囤积的军械,尤其是弓箭火药,正是我们急需的。三来……”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寒意,“我要用这场胜利,祭奠多年前战死在萨尔浒的英魂,也让天下人看看,叛徒的下场!”
帐内众将神情肃然。赵大锤拳头捏得嘎巴响:“将军,让俺去吧!俺定把这姓韩的狗头拧下来,祭奠杜松将军和死去的弟兄们!”
狗剩也嚷道:“将军,这次得多带炮!他那寨子再险,能险过章京堡?咱们用炮把他寨墙轰平了!”
王靖远没有立刻决定,他仔细看着沙盘,问道:“石锁,寨子靠山临河,骑兵如何展开?寨墙多高?可有弱点?”
石锁早已胸有成竹,指向沙盘上河流转弯处:“此处河水较浅,枯水期可涉渡。我已探明,韩昌将主要防御面向南、东两侧,西侧倚靠山崖,他认为万无一失,只在崖顶设了零星岗哨。北面临河,虽有吊桥,但守备相对松懈。”他又指了指寨墙东北角,“此处墙体有旧日破损后修补的痕迹,颜色与别处不同,可能是个隐患。”
“山崖能爬吗?”王靖远问到了关键。
“能,但极难。我亲自试过,需从后山绕行五里,有一处风化严重的陡坡,勉强可攀。最多只能上轻装步兵,无法携带重型器械。”
王靖远盯着沙盘,脑海中快速推演。半晌,他抬起头:“此战,须步、骑、炮、斥候协同,更要出其不意。赵大锤!”
“末将在!”
“着你率步兵旅两营精锐,并狗剩的火炮哨,携带两门靖远快炮及适量火药,明日拂晓出发,大张旗鼓,走官道逼近萨尔浒旧寨南面。做出主力强攻的姿态,吸引守军注意。若敌据寨死守,可用火炮轰击寨墙,但不必强攻,以牵制和疲惫敌军为主。”
“得令!”
“狗剩,你的炮兵要打得狠,打得准,让韩昌以为我们所有力量都在南边。”
“明白!保证轰得他不敢露头!”
“石锁!”
“在。”
“着你率斥候营全部精锐,并从我亲兵中挑选一百名最擅长攀爬格斗的好手,由你亲自指挥。今夜子时提前出发,秘密潜行至旧寨西侧后山,攀爬崖壁。上崖后,清除岗哨,潜伏待命。看到南面我军发起佯攻,寨中注意力被吸引时,伺机从内部发难,夺取或破坏北面吊桥控制机关,接应骑兵。若事不可为,至少制造混乱。”
石锁眼中寒光一闪:“遵命。”
“另外,”王靖远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张老栓,“栓叔,你从新整训的骑兵中,挑选五百最精悍者,全部配发改良手铳和马刀。提前运动至旧寨北面河湾树林中隐蔽。一旦看到寨中火起或吊桥落下,立刻涉渡浅滩,突击寨门!记住,你们的任务是冲进去,扩大战果,清剿残敌,不是缠斗。”
张老栓用力点头:“将军放心,老栓晓得!”
“我自率剩余骑兵和主力,在旧寨东南十里处策应,防备可能从沈阳方向来的小股援军。”王靖远环视众人,“此战关键,在于‘诈’与‘快’。南面要打得像真的,西面要爬得上去,北面要冲得进去。各部务必严守时间,密切注意信号。都清楚了吗?”
“清楚!”众将齐声应诺。
夜色如墨,子时刚过,石锁带领的二百余人便如鬼魅般消失在锦州城外的黑暗中。他们弃马步行,携带绳索、钩爪、短兵和火折,借着微弱的星光,沿着石锁事先探明的隐秘小路,向萨尔浒旧寨后山迂回。
山路崎岖,荆棘密布。队伍沉默无声,只有急促而轻微的呼吸和偶尔被惊起的夜鸟。石锁走在最前,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能视物,总能避开险处。攀爬那段风化陡坡时最为凶险,松动的岩石随时可能滚落,下方是黑黝黝的深谷。石锁亲自系牢第一条绳索,像灵猿般率先攀上,然后垂下更多的绳索。士兵们咬紧牙关,一个接一个,在生死边缘奋力向上。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石锁和他的人马已经全部成功登顶,潜伏在山崖边缘的乱石和灌木丛中。从这里俯瞰,萨尔浒旧寨的全貌尽收眼底。寨内已有炊烟升起,隐约传来人语和巡更的梆子声。西侧崖顶果然只有两个岗哨,正抱着长矛,缩在避风的角落里打盹。
石锁打了个手势,两名最擅潜行的斥候如狸猫般摸了过去,捂嘴、抹喉,两个哨兵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通往寨内的崖边小路,暴露在眼前。
与此同时,南面官道上,赵大锤和狗剩率领的“主力”浩浩荡荡地出现了。战鼓擂响,旗帜飘扬,两千多人的队伍在距离旧寨一里外开始列阵。两门“靖远快炮”被推到阵前,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寨墙。
寨墙上顿时一阵骚动,锣声急促地响起。一个穿着明军旧式铠甲、外罩后金棉甲的中年将领出现在墙头,正是韩昌。他举着千里镜观察片刻,脸上露出冷笑:“果然是王靖远的人马。传令,各队上墙,弓弩火铳准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战!凭他多少人,想攻下我这萨尔浒,痴心妄想!”
他对自己经营的寨防很有信心,尤其西面山崖和北面河流,在他看来自是天险。
“放!”狗剩一声令下。
“轰!轰!”
两发实心弹呼啸而出,一枚砸在寨墙垛口上,碎石飞溅;另一枚越过寨墙,落入寨中,引起一片惊呼。
“校准!放!”
炮击开始变得有节奏,虽然一时难以轰塌坚固的寨墙,但那巨大的声响和威慑力,迫使守军不敢露头,只能躲在墙后。韩昌不断喝令弓弩手和少量火铳手从射击孔向外盲射,效果甚微。
南面的战斗似乎陷入了僵持。但韩昌不知道,致命的威胁已经爬上了他的天险。
崖顶上,石锁冷静地观察着寨内动向。大部分守军都被吸引到了南墙,北面吊桥附近只有十余名守卫,而且明显心不在焉,不时扭头看向南面炮火连天的方向。
“第一队,随我下崖,清除吊桥守卫。第二队,分散潜入,四处放火,制造混乱。第三队,抢占寨门内侧通道,准备接应骑兵。行动!”
石锁率先抓住垂下的绳索,迅速滑降。落地后毫不停留,如同猎豹般扑向吊桥绞盘旁的守卫。他身后的斥候和精锐亲兵也纷纷滑下,如同下饺子般落入寨中。
吊桥边的守卫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石锁手中短刀翻飞,瞬间解决了三人。其余守卫刚要呼喊,就被从各个方向冒出来的靖远军士兵捂住嘴巴,割断喉咙。
控制吊桥的过程干净利落,几乎没发出太大动静。与此同时,潜入寨中的第二队士兵开始在各处点燃早已准备好的油布火把,扔向兵舍、马厩和堆放杂物的角落。
“走水了!”
“寨子里有奸细!”
“西边!西边崖上下来人了!”
当第一股浓烟升起时,寨内终于大乱。韩昌在南墙听到身后的呼喊和骚动,心头猛地一沉,回头望去,只见寨中多处火起,人影乱窜。
“中计了!”他脸色煞白,“快!分兵去救火!守住吊桥!”
然而已经晚了。石锁亲自扳动了绞盘,沉重的吊桥在吱呀声中缓缓落下,横跨在并不宽阔的河面上。
对岸树林中,一直紧盯寨中动静的张老栓看到吊桥落下,火光冲天,知道时机已到。他翻身上马,抽出马刀,苍老的声音此刻却充满杀气:“弟兄们!随我杀进去!为萨尔浒死难的英魂报仇!”
“杀——!”
五百精锐骑兵如同离弦之箭,冲出树林,马蹄踏碎浅滩的河水,溅起漫天水花,朝着洞开的北寨门汹涌而入!
直到此时,南面的赵大锤和狗剩才发动了真正的猛攻。步兵扛着云梯,在火炮和火铳的掩护下,开始冲击寨墙。守军腹背受敌,军心瞬间崩溃。
韩昌踉跄退至旗杆下,嘶哑着还想召集残存的亲兵做最后抵抗,可四周火光冲天,杀声如潮,阵线早已七零八落。正当他握紧长剑,试图向侧门突围时,从内院暗门中陡然杀出那支石锁小队:他们黑衣染血,犹如修罗,直插战局核心。石锁面色沉冷如铁,眼中毫无波澜,根本不与他多废半句言语,手中那柄短刀划破烟尘,招招直取要害。韩昌勉力格挡,刀刃相击之音刺耳惊心,可不过转瞬几个照面,石锁便寻得一线破绽,刀锋疾如闪电,凌厉贯穿韩昌咽喉。
这叛将身躯剧震,双目圆瞪,仿佛要将眼前之人刻入魂魄。他徒手捂住嘶嘶喷涌的脖颈,鲜血仍从指缝间飙射而出,喉中发出断续的“咯咯”声响,终于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上。
战斗在正午前彻底结束。守军或死或降,寨内囤积的军械物资尽数落入靖远军手中。当王靖远率策应部队赶到时,看到的已是插满靖远军旗帜、余烟袅袅的萨尔浒旧寨。
他缓缓走上南面的寨墙,眺望着远处依稀可辨的、大明西路军人马覆没的山川旧迹。风吹过,似乎还能听到当年的金戈铁马与绝望呐喊。
赵大锤、狗剩、石锁、张老栓等人肃立在他身后。
“清点战果,厚葬阵亡弟兄,妥善安置俘虏。”王靖远的声音有些沙哑,“把缴获的弓箭火药物资,立刻运回锦州。至于这里……”他环视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一把火烧干净。从此,再无‘萨尔浒旧寨’。”
大火燃起,吞噬了寨墙、兵舍和所有残留的耻辱印记。冲天的火光中,王靖远转身,目光投向北方。
沈阳外围,最后一颗钉子,拔除了。
通往那座伪都的道路,终于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