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缘当铺坐落在南城棋盘街的巷尾,门脸不大,黑底金字的招牌被经年的油烟熏得有些暗淡。铺面狭窄,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朝奉王先生那张干瘪的脸半隐在阴影里,像是风干的橘皮。自从收了那件怪东西,他眼下的乌青就没散过,人也越发沉默阴郁。
掌柜姓钱,是个精明的胖子,此刻却愁眉苦脸地在后堂踱步。那东西用一个粗布包袱裹着,塞在库房最角落的樟木箱底层,上面还压了两本旧账册。可即便如此,他总觉得有股若有若无的凉气从那方向透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宁。当铺生意这几日也莫名清淡了些,连惯常来的几个老主顾都绕道走,说是走近这铺子就觉得心里发毛。
“王先生,”钱掌柜搓着手,凑到柜台边,压低声音,“那玩意儿……当真邪性。我看,要不咱找个由头,报官说丢了?或者……寻个懂行的道士和尚,给作了法,远远扔河里去?”
王朝奉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布满血丝,声音沙哑:“掌柜的,东西是死当,票据齐全。无故报失,坏了招牌,以后谁还敢来?找和尚道士?动静大了,更惹人猜疑。况且……”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恐惧,“那东西,怕不是寻常符水能镇得住的。我昨夜……又梦见它了,在水里漂着,那些纹路……像眼睛一样眨。”
钱掌柜听得后背发凉,正要再说,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了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面容普通,穿着半新不旧的靛蓝直裰,像个殷实人家管事的模样。后头跟着个年轻人,略低着头,一身灰布短打,像是随从伙计。两人身上都带着股干练气,眼神扫过当铺陈设时,不经意间透出审视的意味。
这正是靖安司派来的两名缉事,领头的叫陈五,年轻些的叫何五(并无亲属关系,恰巧同行)。
“掌柜的,叨扰。”陈五拱手,笑容可掬,“听说贵号前些日子,收了一件稀罕的古玉残件?我家主人最好收藏这些稀奇古怪的老物件,特意让在下过来瞧瞧,若合眼缘,价钱好商量。”
钱掌柜和王朝奉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同时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钱掌柜强笑道:“客官消息灵通。不过……那物件有些特别,品相也说不上好,怕入不了贵主人的法眼。”
“无妨无妨,主人就喜欢特别的。”陈五笑眯眯的,脚下却向前挪了半步,“东西在吗?可否取来一观?即便不成,鉴赏一番也是好的。”
钱掌柜犹豫了。他摸不清这两人底细,但看气度不像寻常买家。正踌躇间,王朝奉却在柜台后咳嗽一声,缓缓道:“东西在库房,取来不易。客官若真心要看,请稍坐,容老朽去取。”说着,竟佝偻着身子,从柜台后的小门转去了后堂。
钱掌柜有些意外,但见王朝奉如此,也只好招呼陈五二人到一旁简陋的客椅上坐下,让小徒弟上了两杯粗茶。
后堂库房,王朝奉并没有立刻去动那个樟木箱。他站在昏暗的库房里,胸口起伏,眼神挣扎。就在刚才,他注意到那个年轻的“随从”进屋后,目光极其短暂地在柜台侧面某处停留了一下——那里有一道极浅的、昨日才不小心蹭上的墨绿色痕迹,是他擦拭那残片木匣时沾上的,用水擦了几遍都没完全掉。普通人绝难察觉,但这年轻人……王朝奉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想起昨日收摊后,有个面生的游方道士在当铺门口徘徊,对着铺面摇头叹气,被他轰走前,低声嘟囔了一句:“邪气缠宅,阴物招灾,三日之内,必见血光。”当时只当是胡吣骗钱,此刻想来,却字字惊心。
或许……这东西,本就不该留在手里。这两个人,不管是什么来路,让他们把东西带走,未尝不是解脱。至于当铺的规矩、招牌……总比丢了性命强。
想到这里,王朝奉定了定神,走到角落,挪开账册,掀开箱盖。粗布包袱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咬了咬牙,没有直接用手去碰,而是用一块备好的厚棉布隔着,将包袱拎了出来。入手依旧是一片异样的冰凉,隔着布都能感觉到。
就在他捧着包袱准备返回前堂时,异变突生!
包袱的一角忽然无风自动,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轻轻顶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微弱却尖锐的、直刺脑海的嘶鸣声毫无征兆地响起!那声音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精神层面炸开,充满了混乱、痛苦与怨毒。
“呃!”王朝奉如遭重击,眼前发黑,手一松,包袱直直向下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货架阴影里,倏地探出一只手,稳稳托住了下坠的包袱!这只手戴着鹿皮手套,动作迅捷无声。
王朝奉骇然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当铺学徒衣服、面貌却完全陌生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库房里,眼神冰冷,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迅速将包袱重新塞回樟木箱底层,并用账册压好。做完这一切,这人如同鬼魅般一闪,消失在库房另一侧的小窗处,那里原本是从内闩死的,此刻却虚掩着。
库房里的诡异嘶鸣声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朝奉瘫软在地,大口喘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衣。刚才那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那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人……是谁?是那游方道士的同伙?还是……这两个买家的对头?
前堂,正端着茶杯的陈五和何五几乎同时身躯一震!陈五手中的茶杯水面漾起一圈涟漪,何五则猛地抬起头,眼神瞬间锐利如鹰,扫向后堂方向。虽然那嘶鸣极其短暂微弱,且似乎被什么力量刻意局限在库房小范围内,但两人作为靖安司精锐,对异常波动的感知远超常人,尤其是何五,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与之前测试时接触过的、类似的“冰冷粘腻”的气息。
“掌柜的,后堂何事?”陈五放下茶杯,站起身,脸上笑容收起,语气带上了一丝压迫。
钱掌柜也听到了后堂似乎有闷响,正惊疑不定,闻言忙道:“许是王先生取东西不小心碰着了,不妨事,不妨事……”话音未落,王朝奉已脸色惨白、脚步虚浮地从后堂转出,手里空空如也。
“王先生,东西呢?”钱掌柜急问。
王朝奉看了陈五二人一眼,尤其是深深看了一眼何五,垂下眼帘,声音发颤:“回掌柜,回两位客官……老朽……老朽记岔了。那物件,前两日已被一位老主顾赎走了。票据……票据一时寻不见,许是夹在哪本旧账里。实在对不住,让两位白跑一趟。”
“赎走了?”陈五眯起眼睛,目光如刀,在王朝奉灰败的脸上和微微发抖的手上扫过,“何时赎走的?何人赎走?赎银多少?票据岂能随意乱放?掌柜的,贵号便是这般做生意的?”
钱掌柜也愣住了,看向王朝奉。王朝奉是他多年的老伙计,从不说谎,今日这是怎么了?但他见王朝奉那副魂不守舍、恐惧至极的模样,心中疑窦大起,隐约觉得事情不对,便顺着话头道:“是是是,王先生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客官莫怪,那东西确已不在铺中。至于具体……容我们查查账目再回复可好?今日实在抱歉。”
陈五与何五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出这当铺主仆言辞闪烁,神色惊惶,后堂方才那短暂异动也绝非寻常。东西很可能还在铺中,只是不知为何不肯拿出,甚至可能……已经出了别的变故。
“既如此,我等改日再来。”陈五不再纠缠,拱手告辞,转身时给何五使了个眼色。
两人走出当铺,并未远离,而是拐入斜对面一家茶楼,在二楼临窗位置坐下,恰好能观察到当铺门口及部分街面情况。
“方才那波动,你感觉到了?”陈五低声问。
何五点头,眉头紧锁:“很细微,但很像……而且一闪就没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掐断。那个老朝奉出来时,身上有残留的惊悸气息,绝不仅是‘记岔了’那么简单。库房里肯定有鬼。”
“东西应该还在。”陈五沉吟,“但他们不肯交出来,要么是知道那东西危险,怕惹祸上身;要么……是有人不让他们交出来。”
“那个突然出现的‘学徒’?”何五反应很快。
“八成是。身手极快,能瞒过你我感知潜入库房,不是寻常角色。”陈五眼神冷了下来,“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顺利拿到东西,或者……想让我们在这里,和那东西发生点什么‘意外’。”
他们没想到的是,此刻的福缘当铺后巷,已悄然聚集了七八个看似闲汉、眼神却异常机警彪悍的人。这些人分散在巷口、墙角、甚至对面屋顶,隐隐将当铺几个出口都纳入监视范围。为首的,正是吴先生手下一名得力干将,姓孙,江湖人称“鬼手孙”,精于暗器与潜行。方才库房中那惊鸿一现的“学徒”,正是他。
“头儿,靖安司的人进茶楼了,没走远。”一个扮作卖梨小贩的手下凑过来低声道。
鬼手孙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果然不死心。按吴先生吩咐,等。等他们再有所动作,或者……等那铺子里,自己闹出点‘热闹’来。东西已经加了‘料’,时辰差不多该发作了。通知我们安排好的那几个‘苦主’,准备好,听我信号。”
“是。”
茶楼上,陈五与何五也在低声商议。
“硬闯不妥,容易落人口实。但东西必须确认。”陈五道,“我盯着前面,你绕去后巷看看,小心隐蔽,摸清库房位置和进出路径。若有异常,立刻发信号。”
何五点头,不动声色地起身下楼。
就在何五刚离开茶楼,混入街边人流,朝当铺后巷迂回时——
“哐当!哗啦——!”
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混杂着瓷器碎裂的巨响,猛然从福缘当铺内传出!
紧接着,是钱掌柜变了调的惊呼:“王先生!王先生你怎么了?!快按住他!”
街面上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住,纷纷驻足张望。对面茶楼里的陈五脸色一变,霍然起身。
只见当铺门口,那高高的柜台后,王朝奉如同疯魔了一般,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面孔涨得紫红,眼睛暴凸,布满血丝,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扭动挣扎,将柜台上的笔墨纸砚、算盘印台扫落一地。钱掌柜和两个伙计试图上前按住他,却被他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蛮力甩开。
“邪祟!邪祟上身了!”有路人惊恐地叫喊起来。
“快看他的眼睛!”又有人尖叫。
王朝奉暴凸的眼球里,竟隐约泛起一丝极淡的、令人心悸的墨绿色幽光!虽然一闪即逝,却被不少眼尖的人捕捉到。
场面瞬间混乱!人群惊呼着后退,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围拢,指指点点,当铺门口迅速被围得水泄不通。
茶楼上的陈五心道不好,这分明是那归墟碎片的精神侵蚀骤然爆发的症状!而且发作得如此猛烈、如此公开!他立刻就想冲下去,但脚步刚动,又硬生生止住——此刻众目睽睽,他若以靖安司身份强行介入,后续如何解释?况且,这发作时机如此巧合,简直像是……有人算准了!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混乱的人群和四周建筑,果然发现几个形迹可疑之人,正混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地煽动恐慌,并将众人视线引向王朝奉那“诡异”的眼珠和当铺本身。
“妖物!这当铺里有妖物!”
“怪不得这几天路过都觉得寒气森森!”
“刚才是不是还有两个人进去过?是不是他们带了不干净的东西?”
议论声四起,谣言迅速发酵。
后巷,刚摸到位置的何五也听到了前堂的骚动和尖叫,心中一沉。他知道计划可能出了大变故,或者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他正要设法潜入查看,斜刺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好你个贼子!鬼鬼祟祟在此做甚?!”
几个手持棍棒的“热心街坊”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脸“正义凛然”地堵住了他的去路,目光却暗自交流,分明是早有准备。
何五暗道不妙,知道对方这是要把他也拖下水,制造冲突,让场面更乱。他一边暗自戒备,一边飞快思索脱身与报信之策。
前门被围观人群和疑似煽动者堵住,后巷有埋伏,当铺内情况不明且明显是陷阱……陈五与何五瞬间陷入了被动。
而他们更不知道的是,就在福缘当铺斜对面另一条街的茶馆二楼雅间,窗户开着一条细缝。高廉的心腹师爷,正透过缝隙,冷冷地注视着当铺门口的混乱,嘴角噙着一丝满意的笑容。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低声对身旁人道:“去,把这里‘闹妖怪’、‘靖安司的人与此有关’的消息,赶紧散出去,尤其是……要让都察院和几位清流御史的家人‘恰好’听到。再让人去西苑那边留意着,看看那位‘周安’周缉事,会不会‘恰巧’听闻同僚出事,着急赶来‘看看’。”
“是!”
师爷望着楼下越聚越多的人群,以及人群中那几个卖力表演的“苦主”和“目击者”,眼神阴冷。
火,已经点起来了。而且烧向的,绝不仅仅是这小小的当铺。接下来,就看贾瑄和他的“宝贝”,如何应对这扑面而来的“妖邪”之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