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逼近。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按顺序叫即将上场的乐队去做最后准备。
第一支、第二支乐队被依次叫走,后台休息区的人逐渐减少,也显得越发空旷。
海铃依旧独自坐在那个预留了四个空位的地方。
她身边的座位空空如也。她反复看着手机,群组里最后的消息仍然停留在她那句询问和队友们更早的“马上到”。
她尝试再次发送消息提醒队员们
「演出准备开始了,你们到哪了?」
消息的提醒上出现“已读”的标记,但依旧无人回复。
这种沉默比任何辱骂都更让人心寒。海铃感到一种冰冷的麻木从指尖向心脏蔓延。
周围其他尚未上场的乐队成员,或明或暗地打量着她,议论声虽然压低,却像苍蝇一样嗡嗡地萦绕在耳边。
“就是她吧?那个被全队放鸽子的贝斯……”
“真惨,听说他们乐队本来还有点实力的。”
“实力有什么用?队友不靠谱,关键时刻掉链子,还不如没有。”
“看她那样子,还挺镇定?不会是早就知道了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自己太不合群,把人都逼走了。”
海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不是没有听到,只是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表面的平静,以及压住内心深处那不断翻涌的羞愧。
太爱指挥?自以为是?她回想着过去排练时队友半开玩笑的抱怨,意识到了那些没有指向的不满都是朝向自己的。
只是她还不想就这么确信,队友们将不满积攒到这对于她来说相当重视的时刻,用这样决绝而残酷的方式报复回来。
她只能等。像个傻瓜一样,在这越来越空旷、越来越冰冷的地方,等待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
前台的演出准时开始。强劲的音乐通过专业的音响系统轰然炸响,瞬间点燃了现场的气氛。
第一支乐队是充满活力的流行朋克,第二支则是旋律性更强的独立摇滚,第三支带来了有些实验性的后摇……
虽然风格各异,但能登上这个舞台的,无一不是经过初步筛选、具备相当实力的乐队。
观众们的反应热烈,掌声、欢呼声、跟唱声此起彼伏。
柒月五人站在中后排,静静观看着。
柒月倒是对于这些乐队的演奏不太关注,而是环顾了四周,看看周围有没有出现他认识的星探。
祥子和真希看得认真,偶尔低声交流几句对某段旋律的看法。
睦则一如既往地安静,只是目光追随着舞台上的光影和乐手的动作,看不出太多情绪。
立希起初有些心不在焉,吸着咖啡,目光游离。
柒月注意到了立希的反应,从舞台方向收回目光,稍稍侧身,对着立希说道
“立希同学,是不是对前面的演出不太感兴趣?”
“啊?”立希稍稍惊讶了一下,没想到柒月会突然过来跟她搭话。她没法直接说自己是冲着熊猫玩偶才来的,支吾了一下,只好找了个借口
“没什么,只是……这些乐队的风格,不是我的偏好罢了。”
旁边的真希听到了,笑着补充道
“因为立希很喜欢的乐队没有在这场Live里面啦。好像叫……After楼?”
立希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转过头,认真地纠正
“是Afterglow!而且Afterglow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选拔Live里啊。”
“哇,立希好严格诶。”
“切——”
台上的演出在继续。
因为主办方严格的时间控制,每个乐队只有两首歌的纯表演时间,加上简短的mc和转场,一支乐队占据舞台的时间不超过二十五分钟。
因此,乐队轮换的速度很快,现场的气氛被一波接一波的音乐不断推高,几乎没有冷场。
第四支乐队的表演即将结束。这是一支女子乐队,演奏着富有感染力的流行摇滚,主唱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现场气氛被带到了一个新的高点。
祥子一边跟着节奏轻轻点头,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凑近柒月耳边,提高音量以压过音乐声问道
“柒月,刚刚过去的乐队里,好像……并没有我们之前在门口和走廊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对吗?”
柒月目光依旧落在舞台上,点了点头
“嗯,要么是她所在的乐队顺序靠后现在还没到。要么是已经退出了。”
真希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双手合十,轻声说
“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就好。”
然而,不是所有人的期待都会得到回复,就像海铃也会想“希望队友们能来到现场。”
第四支乐队表演结束,在热烈的掌声和安可声中退场。工作人员快速上台,开始为下一组演出进行设备调整和线路检查。
按照流程,中间有大约十五分钟的转场时间,用于更换特定乐队要求的鼓组或其他大型设备,以及让下一支乐队上场准备。
后台,一名工作人员找到了像雕塑一样坐在原地的海铃。
“八幡海铃,你们乐队是下一组。准备上场了。”
海铃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迅速看向入口方向——空无一人。她的心直直向下坠落。
“我的队友……他们可能还在路上,能不能……”
“不能。”工作人员斩钉截铁
“转场时间有限,鼓组已经按照你们报备的规格开始准备了。”
工作人员用语言下达着最后通牒
“听着,等灯光暗下,舞台准备好,你就必须上场站位。如果亮灯之后,你的其他队员依旧没出现……”
海铃紧张的握住自己的贝斯,不知道如何回话。
“你需要在灯光再次暗下时,直接下场。明白了吗?这是流程。”
就在这时,海铃紧握着的手机再次震动。
她几乎是颤抖着手点开,依然是乐队群组,是吉他手发来的消息
「海铃,我们这边出了点状况,但一定会赶到的!你先上台,稳住!我们会在最后一刻冲上来!」
这看似鼓励、实则将全部压力和责任推到她一人身上的话语,像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溺水的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抓住。
海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最后一丝软弱和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麻木取代。
她对着工作人员,声音干涩:“……我明白了。我会按时上场。”
前台,第四支乐队完成了最后的谢幕,离开了舞台。
大灯暗下,只留几盏幽暗的工作灯,工作人员在台上忙碌的身影若隐若现。
观众席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和期待的低语。
立希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从他们17:20入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十分钟。
演出过半,高潮将至。
就在这转场等待的间隙,一阵与现场期待气氛格格不入的、略显刺耳的说笑声,从离他们不远处的观众中传来。
由于音乐暂停,环境相对安静了一些,那笑声和交谈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真希的眉头微微蹙起,她天生听觉敏锐,且离那几人最近,对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哈哈,真让她一个人上啊?”
“不然呢?我们可是‘准时到场’了,在台下给她加油呢。”
“会不会太狠了点?她一个人在上面……”
“狠什么?早就受不了她那个指手画脚的劲儿了,真以为自己是队长了?这次就当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没我们,她什么都不是。”
“就是,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对我们排练指指点点。”
“嘘……小声点,不过……真的挺好笑的。”
真希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她转过头,对着柒月、祥子、立希和睦,用压抑着怒气的清晰声音,将听到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
“……他们说,他们是下一个要上台的人的队友,五个人里有四个都在台下,没有打算上台,只是来看……看笑话的。”
几人瞬间明白了。
门口那个孤零零的贝斯手少女,走廊里议论的“被放鸽子”,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冰冷而卑劣的事实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恶意的抛弃和公开处刑。
祥子听完真希的转述,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如此明显的怒火。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身就要朝着那说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胸口因为气愤而起伏
“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怎么能……”
不过祥子的手腕被拉住,是柒月的动作。
他对祥子摇了摇头“祥子,冷静点。”
“既然他们能做到这一步,说明早已不在乎脸面和对错了。
你现在过去斥责他们,除了引发争吵,改变不了任何事实,也无法帮助台上那个女孩。”
“可是……!”祥子回头看着柒月,眼里满是不甘和急切
“可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吗?看着他们得逞,看着台上的女孩子一个人……一个人面对那种场面?”
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抖,那不仅仅是同情,更是一种对“不公”和“恶意”本能的反感与抗拒。
如果没有人去阻止,去说些什么,不就等于默许了这种恶行的发生吗?这和她从小到大被教育的、内心所相信的“正确”截然相反。
柒月注视着她燃烧着正义火焰的眼眸,沉默了两秒钟。
然后,他松开了握住她手腕的手,却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
“祥子,你信任我吗?”
祥子没有任何犹豫,用力点头。她的信任,是源自血脉与多年陪伴的、毫无保留的笃定。
“我有一个计划。我带着你上台。代替那几个空缺的位置,和那个贝斯手一起,把这场演出完成。”
柒月的那令人惊讶无比的话语,敲打在他们每个人的耳膜上
“什么?!”
立希第一个低呼出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反对
“就这么上台?!先不说你们根本没有一起排练过,能不能配合都是问题,主办方那边怎么可能允许陌生人随便上台?这……”
她顿了顿,想起这场Live背后的丰川映画,以及柒月特殊的身份,后半句“主办方怎么会允许”被她咽了回去,改口道
“……总之,没有配合的话,上去不就成了另一个笑话吗?只会让情况更糟糕!”
然而,祥子脸上的愤怒和急切,在听到柒月计划的瞬间,如同被一道光照亮。
她没有哪怕一秒钟的犹豫,眼眸中的火焰化为了坚定行动的决心,重重地点头
“嗯!就这样做!我们去帮助她!”
柒月看着祥子,为祥子的善良点头。
随即,他恢复了冷静指挥的状态
“时间不多。我现在带祥子去后台交涉。睦,就暂时拜托你们了,真希前辈,立希同学。”
他看了看安静站在一旁的绿发少女,没有直接带着睦去往那个可能丢脸的舞台。
说完,他不再耽搁,转身就朝着远离观众区、相对安静的通道方向快步走去,祥子立刻紧随其后。
然而,就在柒月离开仅仅一秒之后,一直安静得像背景般的若叶睦,却忽然动了。
她甚至没有看真希和立希一眼,只是迈开脚步,沉默而迅速地朝着柒月和祥子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她的动作毫不犹豫,深绿色的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淡淡的轨迹。
“喂!你要去哪?”
立希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伸手想去拉她,指尖却只掠过她连衣裙的布料边缘。
看着被托付给自己照顾的若叶同学头也不回地追赶柒月他们的背影,立希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更重了。
她咬了咬牙,也拔腿跟了上去,嘴里忍不住抱怨
“你能不能不要到处乱跑!那家伙才把你交给我看着,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
她几步追上前面的睦,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睦被迫停下脚步,回过头,金色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立希,里面没有惊慌,也没有解释。
就在立希因为她的平静而有些语塞,准备松手时,睦却开口了。声音穿透周围的嘈杂传入到立希的耳朵里。
“因为,我不想让柒月和祥子,只有两个人就这么上台。”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立希,看向柒月和祥子即将消失在通道拐角的背影
声音里带着一种立希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坚持:
“我们是朋友。说好了,要一起组建乐队的。”
立希愣住了。拉住睦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开任由睦朝着柒月远去的方向走去。
她看着睦那双平静却执着的眼睛,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已经暗下、只有工作人员身影晃动的舞台方向。
那个独自一人站在台上的贝斯手少女寂寥的身影,仿佛穿透了黑暗,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烦躁、不解、对“多管闲事”的不以为然……这些情绪依旧在她胸腔里翻腾。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细微、更陌生的情绪,却像破土而出的幼芽,悄然探出了头。
那是被柒月那种近乎鲁莽的决断力、被祥子毫不迟疑的善良、被睦这句简单却沉重的“说好了”……所微微触动的一丝涟漪。
她看到了一种与她习惯的孤狼式生存法则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近乎“愚蠢”的、不计后果的直率与联结。
就在这时,真希也跟了上来,站到立希身边。
她没有看前方离开的三人,而是将目光投向那片黑暗的舞台,然后用一种平静的、陈述事实般的语气,靠近立希耳边说道:
“立希,台上缺个鼓手。”
她顿了顿,目光转回到妹妹紧绷的侧脸上,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现在,能立刻顶上、而且能打得好的——”
“只有你了。”
这句话,像一束骤然刺破迷雾的强光,并未简单地给予安慰,而是将她从自我比较的泥沼中,一把拽到了一个清晰而迫切的现实面前。
一直以来,椎名立希的世界里充斥着一种无名的追赶。
姐姐真希的身影在前方太过明亮、太过完整——成绩、音乐、为人处世,一切都游刃有余,仿佛天生就知道方向。
而她,像是在浓雾中跋涉,拼命地跑,过度地努力,把每一件手头的事做到让自己满意。
似乎只要不停下来,就能用身体的疲惫去填满那份对“自己究竟该去向何方”的巨大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只能用“不能比姐姐差”这种模糊的焦虑来驱使自己,结果只是在循环中耗尽力气,离看清自己的轮廓越来越远。
而就在刚才,她目睹了祥子眼中为不公燃起的火焰,那份毫不犹豫的“我想帮她”
她看到了柒月的行动力,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解决问题的路径上
她也听到了若叶同学那句坚定的“说好了要一起”。
他们三个人,姿态各异,却都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此刻要做什么,并为之立刻行动。
与他们相比,自己那用过度努力来淹没思考、逃避追问的生活方式,显得多么被动和苍白。
她不仅追不上姐姐的背影,甚至在这些同龄人明确的生命力面前,也感到了差距。
但是——
真希的这句话,没有把她和任何人比较。没有说“你像他们一样”,也没有说“你能比你姐姐做得更好”。
它只是指出了一个最简单、最无可替代的事实:此刻,这个舞台上,有一个位置非你不可。
你的能力,你的节奏,你作为“鼓手椎名立希”所拥有的那份独特力量,正在被现实急切地需要。
这不是空洞的鼓励,这是一个只属于她的、确凿无疑的需要。
迷茫依然存在,关于未来的大问题依然没有答案。
但就在这一秒钟,在这个混乱的、充满恶意的场合里,一个微小而坚实的选择出现了。
她不必再苦苦思索那遥远而模糊的“意义”,她只需回应眼前这个具体的、迫切的“需要”。
原来,追寻“自己想要的”,并不总是需要一个宏大虚无的理由。
它可以始于一次简单的“被需要”,始于一次对自身价值的确认,始于像祥子、柒月、睦他们那样,在关键时刻,为自己认定的事情,迈出一步。
一直被“比较”和“追赶”所困的立希,在这一瞬间,仿佛被这束光打通了某个关节。
那过度努力所筑起的、用以隔绝迷茫的高墙,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之外,不是答案,而是一条可以主动迈出的道路。
她依然不知道自己长远的追求是什么。但她忽然明白了,寻找的过程本身,或许就是从抓住眼前这样一个又一个“非你不可”的时刻开始的。
立希猛地咬住了下唇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胸腔里翻涌的、复杂难言的那长期积累的自我怀疑、对于姐姐沉重光环的自我压力,以及一股破土而出的、近乎凶狠的决意
将这些全部压进了那句惯常的、用来掩饰一切的硬壳般的话语里:
“……真是一群麻烦的家伙!”
话音未落,她已经像一枚被狠狠掷出的石子,朝着去往柒月、祥子和睦所在的方向,直冲过去。
脚步踏在地板上,沉重而迅疾,不再是迷茫的踱步,而是斩开空气的奔赴。
这一次,她的奔跑不再是为了逃离什么,也不再是盲目的消耗。
这是她,椎名立希,在浓雾中第一次,为自己捕捉到的一个清晰坐标,并主动做出的选择。
真希看着立希的背影,那背影里曾经负载的沉重彷徨似乎被甩脱了一些。
她轻轻舒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立刻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