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透过看守所会见室高高的、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吝啬地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线,却驱不散室内那股陈旧的消毒水味、绝望气息和深入骨髓的阴冷。空气凝滞得仿佛已经死去,只有偶尔从远处走廊传来的、模糊不清的金属碰撞声和呵斥声,提醒着这里与自由世界的隔绝。
会见室内,一张冰冷的长条桌将空间一分为二。林薇薇坐在桌子一侧的固定铁椅上,身上穿着统一发放的、灰蓝色条纹的囚服。那曾经精心保养、如同海藻般浓密光泽的长发,如今干枯毛躁,被随意地拢在脑后,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曾经顾盼生辉、时刻盛着无辜或算计的明亮眼眸,如今深深凹陷,布满血丝,眼神空洞而涣散,像两口即将枯竭的井,只剩下麻木和死寂。她的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丝毫血色,整个人瘦削得脱了形,宽大的囚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如同套在一个没有灵魂的衣架上。
仅仅几个月的光景,那个曾经在聚光灯下、在豪门宴会上、在无数人艳羡目光中如同骄傲天鹅般的“林家千金”,已经彻底凋零,变成了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和希望的行尸走肉。
“哒、哒、哒……”
清晰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像死神的倒计时,重重敲打在林薇薇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她空洞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身体难以抑制地开始微微发抖,灰败的嘴唇抿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铁门被打开,发出沉重刺耳的“吱呀”声。
林星冉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简洁干练的黑色羊绒大衣,内搭白色高领毛衣,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干净利落的低马尾,未施粉黛,脸色却红润健康,眼神清澈明亮,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通身散发着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沉静、从容和一种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力量。与铁栅栏后那个形容枯槁、深陷泥淖的女人,形成了云泥之别、天堂地狱般的对比。
苏棠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依旧是那副冷静专业的模样,眼神锐利地扫过会见室的环境和对面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林星冉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平静地落在林薇薇身上。没有幸灾乐祸,没有愤恨鄙夷,也没有虚伪的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真相本身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林薇薇感到难堪和刺痛。
“你……你来干什么?”林薇薇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她试图挺直脊背,维持最后一点可笑的尊严,但颤抖的声线和无法聚焦的眼神彻底出卖了她的虚弱,“来看我笑话吗?林星冉,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满意了?!”
林星冉看着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凝滞:“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只是来,做一个了结。”
“了结?哈哈哈……”林薇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爆发出一阵尖利而扭曲的笑声,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和疯狂,“了结?我的人生……我的一切……都被你毁了!你夺走了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家,我的身份,我的一切!现在你还要来了结?你凭什么?!你这个强盗!小偷!”
她猛地扑到桌前,双手抓住冰凉的桌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林星冉,里面燃烧着最后一点不甘和怨毒的火焰,仿佛要将对方烧穿:“我才是林家唯一的女儿!我才是!都是你!是你回来了!是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你为什么不永远待在孤儿院那个肮脏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不去死?!”
歇斯底里的咆哮,带着二十多年鸠占鹊巢理直气壮的扭曲,和如今跌落尘埃后全部转化为对“罪魁祸首”的疯狂憎恨。
苏棠眉头紧皱,上前半步,却被林星冉一个微小的手势制止了。
林星冉依旧平静地看着她,等她那阵癫狂的嘶吼稍稍平息,才淡淡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凿开她自欺欺人的外壳:“林薇薇,你到现在,还在自欺欺人吗?你的父亲,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玩弄女性、最终破产失踪的富商周永安。你的母亲,是当年被他欺骗抛弃、生下你后无力抚养、将你遗弃在医院的无名女子。而我,”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我的母亲,是林婉茹。我的父亲,是林正宏。二十一年前,在仁爱医院的产房里,你那个所谓的‘生父’,用金钱和威胁,买通了护士王秀英,将刚刚出生的我和你,调换了过来。”
“不!你胡说!你撒谎!那是假的!是伪造的!”林薇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疯狂地摇着头,“我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我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他们爱我!那些证据都是你为了抢走我的东西伪造的!对!一定是这样!”
“法庭采信了所有证据,包括王秀英的证词、当年的医疗记录、dNA鉴定报告,以及……你亲生父亲遗留的手下为了减刑而供出的证词。”林星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在陈述事实,“绑架、故意伤害、教唆杀人未遂、商业欺诈、巨额资金来源不明……林薇薇,你走到今天,不是因为我来‘抢’了什么,而是因为你和你那从未尽过一天责任的亲生父亲,从一开始,就用最肮脏的手段,偷走了别人的人生。而当你拥有的一切摇摇欲坠时,你选择的不是反省和放手,而是变本加厉的陷害、绑架,甚至谋杀。”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林薇薇的尖叫变成了虚弱的喃喃,她瘫坐回椅子上,眼神涣散,仿佛最后支撑她的那根柱子也被抽走了,“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所有人都偏心……爸爸……妈妈……他们后来都偏向你了……还有沈聿珩……他为什么只看得到你……我哪里比你差……我明明才是从小接受最好教育、最懂礼仪规矩、最配得上他的人……”
她陷入了自己的逻辑闭环,将一切失败归咎于他人的“偏心”和“不公”。
林星冉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复杂的情绪也归于沉寂。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她的价值观从根子上就是扭曲的,建立在窃取和掠夺之上,一旦失去,便只会怨恨整个世界。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林星冉不再与她争辩是非,语气平静而决绝,“第一,关于林家。林正宏先生和林婉茹女士,已经正式向法院提交了与你解除法律上收养关系的申请。基于你成年后对林家、尤其是对我实施的系列犯罪行为,以及你并非他们亲生女儿的事实,法院已经裁定支持。从法律意义上讲,你和林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林家也不会再为你提供任何经济支持或法律援助。”
林薇薇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惨白如纸。解除关系……法律上再也没有关系……这是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判决,比坐牢更让她恐惧的、被彻底剥离出那个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光环。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二,”林星冉继续道,声音清晰而冰冷,“关于你的判决。检方提出的所有罪名,证据确凿。一审判决已经下达:绑架罪、故意杀人未遂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你提起的上诉,已被高级人民法院驳回,维持原判。即日生效。”
十五年!
铁窗生涯,十五年!
最美的年华,都将在这灰暗、冰冷、没有自由和希望的地方耗尽!
出来时,她已经年近四十,一无所有,声名狼藉,与社会彻底脱节……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终于彻底击垮了林薇薇。她不再尖叫,不再反驳,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灰败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眼泪,迟来的、或许带着悔恨或许只是恐惧自身命运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滚落,划过她消瘦肮脏的脸颊,滴在灰蓝色的囚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铁窗泪。
迟来了二十多年,为她的贪婪、恶毒和僭越人生所流下的,苦涩而肮脏的泪水。
林星冉静静地看着她崩溃,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这个曾经带给她无数麻烦和伤害的女人,如今在她眼中,已经和一个陌生的、可悲的囚犯没有区别。
她站起身,不再看那个在铁窗后无声痛哭、彻底垮掉的身影。
“我们走吧,棠姐。”她轻声对苏棠说。
苏棠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却如同烂泥般瘫在椅子上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释然,随即转身,跟上了林星冉的步伐。
走出看守所厚重的大门,初春略带寒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身上,温暖而真实。远处是车水马龙的城市,是鲜活而自由的人间。
林星冉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肺里那股属于看守所的阴冷和绝望气息彻底呼出。阳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她的眼眸更加清澈明亮。
“都结束了。”苏棠站在她身边,轻声说道。
“不,”林星冉望着远方的天空,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释然的笑容,“是刚刚开始。”
属于林薇薇的篇章,伴随着铁窗的关闭和泪水,已经彻底翻过,盖上了名为“罪有应得”的沉重印章。而她林星冉的人生,在彻底挣脱了身世的迷雾和恶意的枷锁后,正迎着灿烂的阳光,展开全新的、真正由她自己书写的篇章。
身后,那栋象征着惩罚与囚禁的灰色建筑,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却再也无法触及她分毫。
车内,林星冉拿出手机,屏幕上跳跃着沈聿珩的名字。她按下接听键,男人低沉而平稳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结束了?”
“嗯,结束了。”林星冉的声音轻快而坚定,带着如释重负后的轻松。
“好。”沈聿珩的声音顿了顿,随即传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纵容,“晚上想吃什么?酸辣粉?还是庆祝一下,吃点别的?”
林星冉忍不住笑了,心底最后一丝阴霾也被这平淡却温暖的对话驱散。
“酸辣粉吧,”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阳光和绿树,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暖意,“加两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