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书店角落里那座老座钟的钟摆,稳定、规律,带着令人安心的催眠节奏。夏末的阳光失去了鼎盛时的毒辣,变得温煦而醇厚,透过玻璃窗,在“时光回声”书店的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懒洋洋的光斑。
陆沉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一本关于古代星图演变的书籍,目光却有些游离地落在窗外。街道上车流如织,行人步履匆匆,一切都浸泡在寻常午后的光晕里。苏茜在经历了最初几天的冲击和密集教导后,按照陆沉的建议,暂时回归校园生活,尝试将注意力锚定在“正常”的轨道上,学习如何建立她个人的“防火墙”。几天没有她的消息,在陆沉看来,反而是个好迹象,说明她正在努力消化和适应。
林薇在二楼整理新到的一批旧书,偶尔能听到她轻快的脚步声和哼唱的不知名曲调。
平静。一如既往的平静。
陆沉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准备喝一口已经微凉的茶。他的动作自然而随意,如同过去几个月里重复了千百次那样。然而,就在他的嘴唇即将触碰到杯沿的那一刻,他的手臂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非常细微的停顿,短暂到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捕捉,甚至可能被他自己误认为是瞬间的走神。
但就是这一下,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根冰冷的针,极轻极快地刺了一下。
不是因为茶凉了,也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异常。而是一种……感觉。一种他的手臂“理应”在更靠右半寸的位置停下,而不是现在这个位置的感觉。一种这个杯子“本该”放在桌子那个带有木纹结疤的点上,而不是现在这个光滑区域的感觉。
荒谬。毫无逻辑。
他微微蹙眉,将这瞬间的异样感归咎于长时间阅读带来的精神疲劳,或者仅仅是神经末梢一次无意义的抽搐。他喝掉了杯子里剩余的凉茶,将那点古怪的感觉随着微苦的茶液一起咽了下去,并未深究。
下午,一位熟客来取预订的书籍。陆沉转身去后面的书架取书,回来时,发现那位客人正站在柜台前,手里拿着之前翻阅的杂志,眼神却有些茫然地扫过柜台桌面。
“陆老板,”客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刚才……是不是把笔放这儿了?怎么一转眼就找不到了?”
陆沉看向桌面,上面除了那本杂志,空无一物。他记得很清楚,客人之前确实拿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
“可能掉地上了?”陆沉俯身看了看柜台下方,又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那支笔。
“奇怪了,明明就放这儿的……”客人嘟囔着,也没太在意,接过陆沉递来的书,付了钱便离开了。
陆沉看着客人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柜台桌面。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日常生活中再常见不过的“暂时性遗忘”或“随手乱放”。但他却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柜台光滑的木质表面。
那种感觉又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的违和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层面,偏离了它“应有”的轨道一点点。不是大的错误,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偏差。
他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毫无来由的联想。巧合,疲劳,或者只是神经过敏。他对自己说。经历了那么多,对周围环境变得过度敏感,也是情理之中。
傍晚,林薇下来准备晚餐。她系上围裙,走向厨房,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挂在门后挂钩上的一个浅蓝色围裙——那是她常用的那条。
她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自然地转向旁边,拿起了另一条米白色的围裙。
这个细微的动作变化,没有逃过陆沉的眼睛。
“怎么不用那条蓝色的了?”他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林薇正在系带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随即笑道:“嗯?蓝色的?那条好像有点旧了,这条米白的也挺好。”
陆沉没有再问。他记得很清楚,昨天,前天,大前天……她用的都是那条浅蓝色的围裙。他甚至记得那条围裙边缘有一个不仔细看很难发现的小小线头。
但现在,她似乎完全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开始在他心底缓慢涌动。不是恐惧,不是警报,而是一种……逐渐弥漫开来的、冰冷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在那三百六十五次循环里,在每一次看似完全相同、实则暗藏致命细节的“同一天”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捕捉过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偏差”。那是剧本被强行重复时,无法完全抹平的褶皱,是完美假象下必然存在的裂痕。
可是,循环已经打破了。
世界线已经变动了。
他们赢得了平静的生活。
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感觉?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街道。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真实。夕阳的余晖将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城市的脉搏强劲而有力。
但他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完全地沉浸在这份平静里。
那个茶杯的位置,那支消失的笔,那条被“遗忘”的围裙……这些孤立来看毫无意义的碎片,在他敏感的神经末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微弱却持续不断的、不和谐的杂音。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不是“回声”那种能量层面的波动,也不是新的时间异常事件。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基于无数次重复所磨砺出的、对“秩序”和“模式”近乎本能的直觉。
他睁开眼,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沉静,但那沉静之下,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审慎和探究。
细微的异常,已经悄然叩门。
它来自何处?意味着什么?
陆沉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不能再简单地将其归咎于错觉。
永恒的守望,不仅仅是对抗外来的风暴,也包括倾听内部……那最初、最微弱的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