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稀稀拉拉的坐着几十号人,大多是社区派来的代表,或是抱着“领点纪念品就走”心态的闲人,眼神里透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这便是“安全灶台公开课”的首日,冷清得像一锅没烧开的水。
陆野对此视若无睹。
他没有急于推销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新式灶具,而是从脚边的保温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口砂锅。
一口布满蛛网般裂纹的旧砂锅。
众人愕然。
这是什么路数?
卖锅的课,不展示新锅,却拿个快碎的破烂玩意儿出来?
陆野将砂锅稳稳置于灶上,开火。
他的动作沉静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这口锅。
接着,他拆开带来的食材——几块老豆腐,一小碗调好的酱汁。
没有花哨的刀工,没有复杂的配料,一切都朴素得近乎简陋。
“我父亲生前,最后一道菜。”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叫‘??豆腐’。”
油入锅,热气升腾。
豆腐下锅的瞬间,“刺啦”一声,焦香的豆味混着酱气猛地炸开,勾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陆野单手持铲,不疾不徐地翻动着豆腐块,让每一面都均匀地裹上酱色,变得金黄诱人。
锅中的油汁咕嘟着,由稀转稠,香气愈发霸道。
台下开始有人坐直了身体,目光被那口小小的砂锅牢牢吸住。
就在那豆腐即将?得恰到好处,酱汁浓稠如蜜的瞬间,异变陡生!
陆野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顿,锅内的油温瞬间失控。
只听“轰”的一声,一道橘红色的火龙从砂锅中冲天而起,蹿起半米多高,几乎要舔到天花板!
“啊!”前排的观众吓得惊叫出声,纷纷向后缩去,脸上写满了恐惧。
火,那是厨房里最原始的恐惧!
然而,陆-野-未-动。
在那片混乱的惊呼声中,他如一尊磐石,左手稳稳托住滚烫的锅柄,那布满裂纹的砂锅在他手中纹丝不动。
他的右手快如闪电,甚至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听“嗒”的一声轻响,灶台的火力被瞬间调至最小。
那条张牙舞爪的火龙,仿佛被扼住了喉咙,在空中不甘地扭动了一下,三秒之内,便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
从火起到火灭,不过电光石火。
陆野甚至没有去看那锅中安然无恙的豆腐,而是抬起头,一双深邃的眼眸直视台下,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火会起,”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像一颗钉子,砸进每个人的心里,“但只要人不撒手——它就伤不了你。”
全场死寂。
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
他捂着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我当年……我当年……就是撒了手。”
他曾是南城最有名的酒楼主厨,一场后厨大火,让他永远告别了灶台。
同一时间,野火计划后台办公室里,小满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终于,屏幕上弹出一个接通的对话框。
她联系上了那个“青年传承奖”的匿名申请人。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疲惫而沙哑的声音。
她叫张秀兰,申请人是她的儿子,李念锅。
而她口中那个“希望让他爸知道,这行还有人肯传”的父亲,名叫李守灶。
小满迅速调取了十年前的行业档案。
李守灶,原国营红星饭店主厨,一个在档案照片上笑得憨厚的中年男人。
十年前,饭店后厨煤气泄漏引发爆燃,他在火海中将自己唯一的徒弟推了出去,自己却被倒塌的房梁砸中,重度烧伤。
在医院躺了半年,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英雄的故事令人扼腕,但档案的最后一页却让小-满-眉-头-紧-锁。
李念锅,男,23岁。
备注:三年前已注销厨师资格证,现职业,外卖骑手。
一个英雄厨师的儿子,一个名字里带着“锅”的传人,竟然放弃了烹饪。
小满没有立刻回绝这份不合规的申请。
她关掉对话框,打开另一个后台系统,启动了她为这类特殊情况准备的“反向寻人计划”。
通过外卖平台的骑手定位系统,她很快锁定了李念锅的日常配送范围。
其中,一家名为“老地方家常菜”的小餐馆,是他每天接单最频繁的地方。
她拨通了餐馆老板的电话,低声交代了几句。
半小时后,当李念锅像往常一样来取餐时,其中一个餐盒的底部,被悄悄塞进了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印着一口锅的图案和一行字:替父一锅,你敢来吗?
城市的另一端,夜幕降临,阿青带着团队穿梭在灯火通明的夜市里。
空气中弥漫着孜然、辣椒和热油混合的香气,但阿青的表情却异常严肃。
他发现,这里至少有七八位老师傅,用的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种厚底生铁锅。
这种锅死沉,导热慢,一旦油温过高,极易引发事故。
“不能再等了。”阿青当即拍板,联系了本地一家五金厂,动用“火种基金”补贴绝大部分成本,为这些老师傅量身定制了一批轻量化的安全合金锅。
三天后,新锅送到夜市。
每一口锅的锅底,都用激光刻上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和一句话:“火不挑人,人得信火。”
一位炸了三十年油条的老师傅,摩挲着光洁轻便的新锅,看着锅底那行字,眼眶瞬间红了。
他抱着那口锅,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声音哽咽:“我这锅……比我儿子还金贵。”
而小舟的镜头,则在深夜里,无声地跟随着一个穿着外卖服的萧索身影。
李念锅。
他每晚十一点收工后,从不直接回家,总会骑着电瓶车,绕远路到一个早已被铁皮围起来的废墟前。
那里,曾是红星饭店的旧址。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抽烟,只是看着那片黑暗的断壁残垣,一站就是十几分钟。
小舟没有上前打扰。
第二天,她在废墟的一处墙角,悄悄放了一台巴掌大的旧式录音机,按下了循环播放键。
第三天夜里,当李念锅再次停在废墟前时,一阵微弱而清晰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有人记得你烧过,有人等你再燃。”
是陆野的声音。
李念锅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僵在原地。
他四下张望,却只有风声和远处的车鸣。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回响,像一句魔咒,也像一声召唤。
终于,他对着那片空无一人的废墟,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爸……我想试试……可我怕……怕端不稳你那口锅。”
远处黑暗中,小舟按下了另一台设备的录音键,将这句饱含挣扎与渴望的独白,永远地记录了下来。
她依旧没有现身。
这一刻的脆弱,不该被任何外人打扰。
野火计划的训练基地里,陆野正蹲下身,指导一名在火灾中烧伤了手部的年轻厨师练习翻锅。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锅铲从对方颤抖痉挛的手中脱落,重重砸在地上。
年轻厨师的脸上瞬间布满了羞愧和痛苦。
“对不起,陆老师……它……它不听使唤……”
陆野没有一丝责备。
他只是沉默地捡起锅铲,然后用自己那只同样布满伤疤的左手,轻轻握住了对方那只正在不住颤抖的手。
“我这手,也疼过。”陆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但疼着疼着,就习惯了。习惯了,就学会和疼共处了。”
他没有松开,而是用自己的手掌包裹着对方的手,带着他,重新一寸寸握紧了冰冷的锅柄。
话音未落,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视野一角,一道半透明的系统提示框悄然弹出:
【警告:神经链接恢复进入关键巩固期,建议减少高强度肌肉操作,避免不可逆损伤。】
陆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只飞过的蚊子。
他瞥了一眼,意念微动,直接关闭了那个碍眼的界面。
随后,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稳稳地托着那名厨师的手,带着他,缓缓地完成了第一次完整的翻锅动作。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灯火辉煌的野食南门店外。
李念锅脱下了外卖头盔,怔怔地站在门口。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玻璃门上新贴的一张招聘海报上。
那上面没有复杂的职位要求,只有几个醒目的大字:
匿名试岗,英雄不论出处。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隔着冰冷的玻璃,在那张报名表的空白签名处,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着。
那动作,不像是在触摸一张纸,更像是在触摸一道,深埋在记忆里,已经熄灭了整整十年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