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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是陈山他三舅姥爷留下的。三舅姥爷没儿没女,走得突然,这远离村子的老宅连同屋后一小片林子,就便宜了刚从外地回来的陈山。村里老人吧嗒着旱烟,眼神飘忽地劝过:“那宅子,怕是有年头了,里头有些老规矩,你得学着点。”陈山只当是老人迷信,谢过了,心里盘算的是离群索居的清净,和那不用花钱的安身之所。

宅子是标准的东北老式格局,坐北朝南,三间房,中间是灶屋,东西两屋住人。墙是厚厚的土坯,窗是旧式的木棱窗,糊着发黄的窗户纸,有些破损的地方在北风里呼啦呼啦地响,像有什么在轻轻地撕扯。炕还是老火炕,炕席磨损得露出底下黄泥的底色。屋里光线晦暗,即使白天,也有种化不开的陈旧气息,混杂着尘土、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草药的味道。陈山简单收拾了东屋,烧起了炕,烟火气一腾,那股子陈旧味似乎被压下去些,但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沉在空气底下,随着热流微微翻搅。

头一晚,睡得并不踏实。风雪扑打着窗纸,声音忽远忽近,有时像叹息,有时又像许多细碎的脚步在屋顶上掠过。炕烧得挺热,可后背总感觉有丝缕的凉意贴着。第二天清早,陈山就发现不对。他明明记得昨晚上炕前,把随身带来的针线包放在了炕沿的矮柜上,那是母亲留下的旧物,一个蓝布缝的小口袋。可这会儿,矮柜上空空如也。他里外找了一圈,没有。心里犯嘀咕,也许是随手放忘了?可那针线包他从不乱放。接着几天,小物件丢得越发频繁。一把半旧的桃木梳子,早上用过放在窗台,晌午就不见了。刚拆封的一卷黑线,放在针线筐里,转眼就没了踪影。甚至吃饭的筷子,明明摆好了一双,转眼就剩下一根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可这种持续不断的、悄无声息的缺失,像有个看不见的虱子,在陈山日常生活的布料上,一天咬出一个小洞。他起初怀疑是耗子,可屋里不见耗子屎,东西丢得也蹊跷——耗子拖不动铜顶针吧?那沉甸甸的顶针也失踪了。他又疑心是村里顽童,可这老宅离村子足有二里地,四周白雪覆盖,除了他自己的脚印,再无其他。一种隐约的不安,像屋后的阴影,随着日头西斜,越拉越长,终于完全笼罩了他。

他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火柴,忍不住跟店主,一个绰号“老烟袋”的干瘦老头念叨了几句。老烟袋正在卷烟,闻言手指顿住了,昏黄的眼珠从耷拉的眼皮底下瞥了陈山一眼,又慢慢垂下,继续卷他的烟,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住进去了?”陈山点头。老烟袋把烟卷凑到嘴边舔了舔,慢悠悠道:“那宅子,怕是有百十年了。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你得听。”陈山忙问什么规矩。老烟袋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皱纹深刻的脸:“那宅子,不干净。不是凶煞,是‘住家’的。但凡有外来的住进去,它就得跟你‘借’点东西用用。”

“借东西?”陈山头皮一麻。

“嗯,针头线脑,梳子篦子,碗筷瓢盆……都是过日子的小零碎。”老烟袋吐着烟圈,“你得借,大大方方地借。晚上临睡前,挑一样你不太紧要的,搁在外屋地的窗台上,明面摆着。第二天天亮去看,东西就没了。那就是它借走了。这么着,大家相安无事。”

陈山觉得荒谬:“这不成了供奉?”

“不一样。”老烟袋摇头,“不是供,是借。有时候,隔几天,它还会还回来。还回来的东西,多半有点不一样……兴许更旧了,兴许沾点别的味儿。但你得接着,不能嫌弃。规矩就是,它借,你得给;它还,你得收。破了这规矩……”老烟袋没往下说,只是又深深看了陈山一眼,那眼神让陈山后脖颈子发凉。

将信将疑,陈山回去后,还是决定试试。当晚,他挑了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洗干净,放在了外屋地朝北的那扇小窗台上。窗台积着灰,碗放上去,格外显眼。那一夜,他睡得格外警醒。半夜,似乎听到外屋地有极其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用指尖轻轻刮过碗沿,又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融进了窗外无尽的风雪声中。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爬起来去看。窗台上空了,那只碗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积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圆形痕迹。

接下来几天,他依样画葫芦。有时放个快用完的线轴,有时放把缺齿的木梳。东西总是夜里消失,从无例外。有两次,在他几乎忘记这事的时候,消失的东西又回来了。线轴回来了,上面的线却变成了暗红色,像是浸过什么。木梳也回来了,缺齿的地方被仔细地磨平了,梳齿间缠着几根长长的、灰白色的发丝,绝不是陈山自己的。他按老烟袋说的,默默收下,心里那点荒谬感,逐渐被一种诡异的习惯所取代。他甚至开始琢磨,今晚该“借”点什么出去,仿佛成了每日必做的一件家务。这种默契形成之后,宅子里似乎真的“太平”了。夜里风雪声依旧,但那种被窥视、被轻微翻扰的感觉淡了。陈山有时会对着昏暗的房梁想,那上面,是不是真坐着个看不见的“住家”,正守着他那点微薄的“供奉”?

打破这脆弱平衡的,是那只铜盆。

那是陈山祖母的嫁妆之一,黄铜打造,盆沿錾着简单的缠枝花纹,因为常年使用,内壁磨得光滑如镜,泛着温润的暗金色。祖母用它洗脸、淘米,母亲也用过。后来家境好些,这盆就收起来了,但每次擦拭,都能映出家人模糊而温暖的笑脸。对陈山来说,这不只是个物件,是念想,是根。他来这老宅,别的东西可以马虎,这铜盆却一直仔细收在随身包袱的最底层。

“借物”的规矩运行了约莫半个月后,陈山心里那份不舍与怀疑又开始翻腾。凭什么?这宅子现在是他的,凭什么要受这不明不白的规矩制约?而且,借出去的都是小东西,万一……万一它要借这铜盆呢?这念头一起,就像冰下的暗流,再也遏止不住。他看看窗台,又看看藏在炕柜深处的包袱,一个大胆又僭越的想法冒了出来:我不借这个。我藏起来,它难道还能知道?那些小零碎,丢了也就丢了,这铜盆,绝不能有闪失。

藏哪里?他环顾这间并不宽敞的东屋。炕洞?不行,有灰。房梁?太高,而且那上面……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黑黢黢的房梁,心里一悸。最后,他相中了炕梢底下。那里有个不大的空隙,被旧炕席和杂物挡着,平时根本不会注意。他趁着一个下午,阳光勉强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时候,把铜盆用一块旧棉布包好,小心地塞进了那个缝隙,外面又堆上些破麻袋和碎木柴。做完这些,他手心竟有些汗湿,仿佛不是藏一个盆,而是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当晚,他照旧在外屋窗台上放了一枚旧顶针——那是他最后一件愿意“借”出去的东西了。然后回了东屋,插上门闩,坐在炕沿上。心跳得有些快,耳朵不由自主地支棱着,捕捉着黑暗里的每一丝声响。风雪似乎比往常更急了,扑在窗纸上,发出密集的鼓点般的声响。时间一点点过去,外屋地始终静悄悄的。顶针大概已经被“借”走了吧?陈山稍稍松了口气,也许,它并不知道铜盆的存在。他脱下外衣,准备躺下。

就在他身子刚刚沾到炕席的瞬间——

“嗒。”

一声极轻、极脆的声响,从头顶正上方传来。

像是有一颗小小的、坚硬的珠子,落在木头上。

陈山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血液似乎倒流回心脏,又猛地冲上头顶。他僵硬地躺着,不敢动,连眼珠都不敢转。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的风雪,可在那一片嘈杂的底噪上,刚才那一声“嗒”,清晰得刺耳。

寂静。令人窒息的、漫长的寂静。

然后,“嗒……嗒……”又是两声,间隔均匀,不紧不慢,从房梁的这一头,轻轻敲打到那一头。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悠闲地、从容地,在梁上踱步,鞋底敲击着老旧的木头。

陈山的呼吸屏住了,冷汗瞬间湿透了贴身的褂子。他瞪着上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房梁的轮廓模糊不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的脊骨。

踱步声停了。

紧接着,一种新的声音响了起来。起初很低,很模糊,像是风吹过狭窄缝隙的呜咽,又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在含混地嘟囔。那声音在房梁上盘旋,缠绕,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嘟囔,而是……念叨。

一个苍老、干涩,仿佛多年未曾开口,带着浓重痰音和某种非人摩擦感的声音,一字一顿,极其缓慢地,从房梁上渗下来:

“该……还……了……”

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陈山的神经。

“该……还……了……”

声音并不大,却穿透风雪,直直钻进他的耳朵里,钻进他的脑子里。不是请求,不是商量,而是一种平静的、不容置疑的宣告。陈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从脚底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他想动,想喊,想逃,可身体像不是自己的,被死死钉在炕上。只有眼珠还能转动,绝望地、不受控制地,瞄向了炕梢——那个他藏匿铜盆的角落。

“该……还……了……”

念叨声还在继续,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逐渐增强的压迫感。屋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寒冷彻骨,那是一种不同于窗外风雪的阴冷,是从老宅每一寸木头、每一块土坯里渗透出来的,沉积了百年的寒意。昏暗的光线似乎更暗了,不是黑夜降临的那种暗,而是一种有质感的、浑浊的昏暗,像掺进了墨汁。陈山甚至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冰冷、专注,从房梁的某个固定点投下来,牢牢地锁住了他,以及他藏东西的那个角落。

“盆……”

那个声音忽然变调了,干涩的摩擦声更加刺耳,仿佛在极力辨认和确认什么。

“铜……盆……”

它知道了!它真的知道!陈山的心脏几乎要炸开。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那不是对鬼怪的恐惧,而是对一种古老、漠然、无法理解却又切实存在的规则的恐惧。他破坏了规矩,私藏了“不该藏”的东西,现在,债主上门了,不是来讨要,而是来宣告所有权。

“该……还……了……”

声音不再飘忽,而是稳稳地、沉沉地压了下来,就悬在陈山的头顶,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想象出一个模糊的、干瘪的影子,垂着头,用没有瞳孔的眼睛,凝视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有几个时辰,那念叨声渐渐低了下去,隐没在风雪声中,终不可闻。房梁上再无声响,那种冰冷的凝视感也消失了。屋里恢复了“正常”,只有陈山粗重颤抖的喘息,和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

天快亮时,陈山才像一摊烂泥般,勉强能动弹。他连滚爬下炕,几乎是扑到炕梢,哆嗦着手扒开杂物,扯出那个旧棉布包。铜盆还在,冰凉沉手。他抱着铜盆,踉跄着走到外屋地,那个朝北的窗台前。窗台上空荡荡,昨晚放的顶针已经不见了。他没有任何犹豫,将怀里的铜盆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其实很干净——然后,双手捧着,极其郑重地,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将它端端正正地摆在了窗台中央,那块最显眼的位置。

铜盆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黯淡而顺从的光。

做完这一切,陈山退后几步,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在地上。他看着那扇窗,那窗台上的铜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老宅,从来不是他的。他只是个被允许暂住的租客,而租金,就是遵从那些看不见的、古老的规矩。铜盆也许明天会消失,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但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从今往后,每一次往窗台上放东西,他都会想起梁上那个声音,想起那种被彻底看穿、无力抗拒的冰冷。规矩一旦被记住,就再也无法回到懵懂遵守时的“太平”了。这老宅的“相安无事”,从此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和那房梁的阴影里。而风雪还在呼啸,一年又一年,这宅子和它的规矩,大概还会一直这样“住”下去,等待下一个需要学会“借”与“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