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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到底还是没下,可这天阴得跟浸透了水的脏抹布似的,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能拧出冰碴子来。风倒是小了些,可那寒气却更刁钻了,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秦战站在刚刚平整出来的一段轨道路基旁,脚下是半冻半融的泥泞,靴子踩上去,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冰冷的湿气立刻透过厚实的皮底渗上来。他裹紧了身上那件边缘已经磨出毛边的旧皮袄,呼出的气在眼前凝成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

这段路是从工坊区延伸向渭水码头方向的第一段“正式”轨道线路,长约三里。规划中要避开主要的农田和村落,但依然不可避免地穿过了一片坡地和几条乡间土路。此刻,数百名被征调来的民夫,正分段忙碌着。

景象并不热火朝天,反而透着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民夫们大多衣衫单薄,裹着能找来的各种破布烂絮,在监工和郡兵有气无力的呼喝声中,机械地挥舞着镐头、铁锹,挖掘着路基底槽,或者夯打着运来的碎石和土方。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铁器入土的闷响、还有监工偶尔不耐烦的斥骂,混杂在一起,在阴冷的空气中传不了多远就散了。

没有交谈,很少抬头。一张张被寒风和尘土弄得灰扑扑的脸上,几乎看不到表情,只有深深的眼窝和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一种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馊味、泥土的腥气、还有人群中散发出来的、因长期缺乏清洗和过度劳累而产生的酸腐气息。

秦战的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几个年纪不小的民夫,动作明显迟缓,每抡一下镐头都要喘上几口粗气,花白的胡须上结着冰凌。看到一些半大的小子,瘦得跟麻杆似的,却抬着沉重的夯石,腿肚子都在打颤。还看到几个民夫,趁监工转身的间隙,迅速直起腰,用手背抹一把脸上的汗,眼神茫然地望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又迅速低下头,继续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劳作。

工期太紧了。为了赶在土地彻底上冻前完成这关键的第一段,征调的民夫数量远超往常,而且几乎取消了所有的休沐日。口粮倒是按量发放,比他们在家里吃得可能还稠些,偶尔有点咸菜甚至见点油星,但这点“好处”,在日复一日高强度、长时间的体力透支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更关键的是,离家太久了。秋收刚过不久,本该是农闲修补房屋、准备过冬、甚至有点闲暇走亲串友的时候。可现在,他们却被困在这冰冷的工地上,不知道还要干多久。家里的屋顶漏不漏雨?过冬的柴火备够了没有?老人孩子是否安好?这些担忧像虫子一样,啃噬着他们的心。

怨气,就在这沉默的劳作和刺骨的寒风中,悄无声息地积累、发酵。

“都麻利点!瞅啥呢!今天这段基底夯不平,谁也别想吃饭!”一个年轻的监工,大概是新提拔上来的郡兵小头目,为了表现,声音格外尖利,挥舞着手中的皮鞭(并未真的抽打),在几个动作稍慢的民夫身边走来走去。

被他呵斥的几个民夫,包括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身体微微一颤,加快了动作,但眼神里却闪过一抹压抑的怒火和屈辱。

秦战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他知道,底下人也有压力,工期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背上。他正要转身去查看另一段,突然——

“哎哟!”

一声痛呼,伴随着“哐当”一声铁锹落地的声音。

只见那个花白头发的老汉,大概是用力过猛,脚下被冻硬的土块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倒,手里的铁锹甩了出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捂着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疼得直抽冷气。

附近的民夫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了过来,眼神复杂。那年轻的监工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恼火的神情,快步走过去,用皮鞭指着老汉:“老东西!装什么蒜?赶紧起来!耽误了工程,你担待得起吗?!”

老汉疼得说不出话,只是艰难地摇头,试图撑起身体,却又无力地瘫软下去。

“刘头儿,我爹他……他腰好像扭了,真起不来了……”一个三十来岁、跟老汉面容相似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想去搀扶,又不敢,焦急地对监工解释,声音带着哀求。

“扭了?早不扭晚不扭,偏偏这时候扭?”年轻监工不信,语气更冲,“我看就是偷奸耍滑!不想干了是吧?行啊,今天工钱扣光!晚饭也别想了!来人,把他拖一边去,别挡着道!”

旁边两个郡兵犹豫了一下,上前就要架起老汉。

“住手!”

秦战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穿透了嘈杂。他大步走了过来。

那年轻监工和郡兵看到秦战,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退到一旁,低下头:“郡……郡守大人。”

秦战没看他们,径直走到老汉身边,蹲下身。“老人家,伤着哪儿了?别乱动。”他声音放缓了些。

老汉看到秦战,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惶恐,想挣扎着行礼,却被秦战按住。“腰……腰使不上劲,疼得钻心……”老汉嘶哑着说,脸上皱纹因为痛苦而紧紧挤在一起。

秦战轻轻按了按老汉的腰侧,老汉立刻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可能是伤到筋骨了。”秦战站起身,对那年轻监工冷冷道,“去找个担架,小心点把人抬到工棚去,让随队的大夫看看。工钱照发,治伤的药从公中出。”

年轻监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喏喏应着,赶紧吩咐人去办。

老汉的儿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秦战连连磕头:“谢谢郡守大人!谢谢大人!”声音哽咽。

周围的民夫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中的麻木似乎被撬开了一条缝,流露出些许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感激,有惊讶,也有更深的茫然。

秦战扶起那汉子,目光扫过周围沉默的人群,提高了声音:“大家都看到了!在咱们这工地上干活,受了伤,郡里管治!该给的工钱,一个子儿不会少!我秦战把话放在这儿!”

人群微微骚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几句保证,似乎还不足以融化积压已久的寒冰。

秦战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一个老汉受伤,只是冰山一角。他转身继续巡视,刻意放慢了脚步,更仔细地观察。他看到更多细节:有人偷偷揉着红肿的肩膀;有人交换着疲惫而无奈的眼神;有人趁监工不注意,倚着工具短暂地喘息,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家的方向。

怨气,无声,却无处不在。

傍晚收工的锣声敲响时,民夫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一群溃散的败兵,默默走向临时搭建的、简陋透风的工棚。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脚臭和劣质粟米粥的味道。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咳嗽声。

秦战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工地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望着那片暮色中沉寂的工棚区。几点昏黄的灯光亮起,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显得微弱而孤单。

猴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大人,查清楚了。那个扭伤腰的老汉,姓王,家住西边三十里的王家庄。家里还有个老伴,一个生病的女儿,就指着他和儿子出来挣点钱粮过冬。他儿子叫王大河,还算壮实。”

秦战“嗯”了一声,没说话。

猴子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今天下午,下游那段,有两个民夫跑了。监工发现时,人已经没影了。查了名册,是北边更远村子来的,可能是实在熬不住,又惦记家里,趁着去林子边解手的时候溜的。”

逃亡,终于开始了。秦战并不意外,只是心头那沉甸甸的感觉又加重了几分。

“跑了就跑了吧,别追了。”秦战叹了口气,“传令下去,从明天起,调整一下:老弱和明显有病的,安排轻省点的活,比如整理工具、烧热水。每干满五天,准许轮换休息一天,可以回家看看。还有……”他顿了顿,想起百里秀正在统计的农工缺口,“凡是在这里出工的,家里若缺劳力种田、修缮房屋,可以报到各队监工那里登记,郡里会想办法,组织人手在休工日去帮衬一下。”

猴子眼睛一亮:“大人,这……这能行吗?咱们哪来那么多人手?”

“让各工坊、矿场,在不影响军械正产的前提下,排个班次。还有郡兵,非执勤的,也可以参与。就当是……另一种操练。”秦战说道,语气并不轻松,“先把人心稳住。工期紧,可人心要是散了,崩了,那才是真的完了。”

猴子重重点头:“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猴子刚走,百里秀的身影也从暮色中浮现,手里拿着一卷簿册。“大人,初步统计出来了。目前征调的民夫,涉及郡内七个乡,约三百户。其中,至少有近百户,因主要劳力在此,家中秋收后田地翻整、过冬准备严重缺人。还有……”她走近些,声音压低,“下面回报,民夫中已有怨言流传,说这是‘服不完的苦役’,‘要把人累死在冬天前’。甚至……有隐约的传言,说大人您修这‘木头路’,是为了自己‘奇巧’之功,不管百姓死活。”

秦战嘴角扯动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传得还挺快。冯御史那边,有什么动静?”

“冯御史今日去看了煤矿整顿的情况,又调阅了新工坊的物料出入账册。”百里秀平静道,“暂时没有就民夫之事发表看法。不过,他特意问了一句,轨道工程预计还需征调民夫多久。”

秦战望着远处工棚零星的灯火,缓缓道:“告诉他,一切为了军令。工期虽紧,但郡里会尽力体恤民力,不使生变。”他转过头,看着百里秀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冷白皙的脸,“秀先生,咱们现在,就像走在结冰的河面上。脚下是军令和时间的催促,一步不能慢;头顶是朝堂的冷眼和猜忌,压力越来越重;旁边,是跟着咱们走、却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快要撑不住的人。稍有不慎,冰面裂了,谁都跑不了。”

百里秀沉默了片刻,指尖玉珏轻触,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这寒冷的黄昏格外清晰。“大人所言极是。故,眼下当以‘稳’字为先。民夫之怨,宜疏不宜堵。帮工之策甚好,可缓其急。然根源,仍在工期与民力的矛盾。或可……将部分非核心路段,分包给沿线乡里,按土方量给付钱粮,由其自行组织人力完成,郡里只派员监督质量与进度。如此,或可稍减征调之数,亦使民力有所调剂。”

秦战眼睛微微一亮。分包?这倒是个思路。把一些基础的土方工程,交给当地乡老组织人手去干,按量计酬,既能减少集中征调的压力,也能让民夫离家近些,兼顾家里。

“这个法子可以试试。你尽快拟个细则,挑一段不紧要的路试验一下。”秦战点头,随即又皱眉,“不过,质量必须盯紧,尤其是路基平整和夯实,否则轨道铺上去也是白费。”

“明白。”百里秀应下。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北风又起,刮得人脸颊生疼。工棚区那边,隐约传来孩子啼哭的声音(有些民夫拖家带口在附近搭了窝棚),很快又被大人的呵斥和风声淹没。

秦战紧了紧皮袄,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黑暗中沉默的灯火,转身朝郡守府走去。

靴子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心里清楚,帮工也好,分包也罢,都只是缓解症状,治不了根本的病。只要北境的军令压在头上,只要咸阳那套效率低下、损耗惊人的运输体系不改变,这种压榨民力、与时间赛跑的疯狂状态,就难以真正结束。

他想起前世那些宏大的工程,背后又何尝不是无数人的汗水和牺牲?只是那时,有更多的技术手段来减轻人的劳动强度,有更完善的保障体系来兜底。而在这里,他能依靠的,只有最原始的人力,和最朴素的人心。

人心……他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迅速消散。

刚回到郡守府门口,一个值守的亲卫就匆匆迎上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秦战脚步一顿,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人在哪里?”他沉声问。

“在侧院厢房,荆云头儿看着。”亲卫答道。

秦战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侧院。百里秀见状,也默默跟了上去。

厢房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荆云像一尊黑色的石像,立在门内阴影处。地上,跪着一个穿着民夫粗布衣服、但身形颇为精悍的汉子,被反绑着双手,嘴里塞着破布,脸上有几处新鲜的淤青,正惊恐地瞪着走进来的秦战。

“大人,巡夜的弟兄在工棚区外围抓住的。”荆云的声音毫无波澜,“不是咱们征调的民夫。身上带着这个。”他递过来一小卷粗糙的树皮纸,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些简易的符号和线路,似乎是轨道走向和工棚分布的草图。

秦战接过树皮纸,看了一眼,又看向地上那人。那人眼神闪烁,不敢与秦战对视。

“搜身了吗?”秦战问。

“搜了。除了这个,还有一小袋铜钱,成色很杂。”荆云答道,顿了顿,补充了三个字,“有腥气。”

有血腥气?不是指铜钱,是指这个人身上带着的血腥气?还是指别的?

秦战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身,扯掉他嘴里的破布。

“谁派你来的?想干什么?”秦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压力。

那人喉咙滚动了一下,嘶声道:“小……小人就是路过,好奇,画着玩的……大人饶命!”

“路过?画着玩?”秦战拿起那张树皮纸,指着上面清晰的标记,“这像是玩?说!是不是想煽动民夫?还是想找机会再搞破坏?”

那人脸色更白,嘴唇哆嗦着,却咬死了不松口。

秦战站起身,对荆云道:“交给你了。天亮之前,我要知道他是谁的人,想干什么。”

荆云眼中寒光一闪,微微颔首。

秦战走出厢房,冷风扑面。百里秀跟在他身后,轻声道:“看来,有人不想让咱们安稳地安抚民夫。”

“恐怕不止。”秦战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那里,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有人是嫌这冰面,裂得还不够快。”

他忽然想起白天那个扭伤腰的老王头,还有他儿子磕头时那哽咽的声音。

冰面下,暗流汹涌。而冰面上,负重前行的人们,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