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的井水,倒映的不再是哑女的脸,而是另一段被深埋的过往,属于殷璃的过往。
刹那间,天旋地转,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
她不再是南境小院里那个无言的少女,而是身陷宫墙的女医,正双膝跪在厚厚的积雪之中。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风雪中失了颜色,只余下沉重如铁的压迫感。
她面前,是一只破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已经馊掉的冷饭。
一名内侍官尖着嗓子,将一句话淬了毒般射入她的耳中:“医者不配食新炊!”
她不能反抗,只能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颤抖着捧起那碗馊饭。
酸腐的气味混着雪的冰冷直冲鼻腔,她却必须强迫自己张开嘴。
一入口,不是米,是沙。
尖锐的沙砾混在腐败的米粒间,狠狠地硌在她的齿上。
只听“咯”的一声脆响,是牙被生生硌裂的声音。
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混着馊饭的酸、沙砾的涩,一同咽下喉咙,仿佛吞下了一把滚烫的刀。
哑女猛地惊醒,浑身冷汗,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仿佛那碎裂的痛楚还残留在齿间。
她大口喘着气,疯了一般扑到井边,朝下望去。
井水幽深,水面倒映出的,却不是她惊惶的脸,而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背影孤寂地蹲在一片荒野之上,身上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衫,正用手抓着一把看不清颜色的粗饭,机械地往嘴里送。
干硬的饭粒从她瘦骨嶙峋的指缝间簌簌漏下,掉进尘土,她却浑然不觉。
是她。是殷璃。
哑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她踉跄着跑回屋里,不顾一切地盛了一大碗新炊的白米饭,米香温热,氤氲出淡淡的白气。
她将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井沿,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宝。
第二日天明,井沿的饭碗空了。
哑女将碗拿起,却在碗底发现了一粒格格不入的、灰黑色的沙。
她没有丢掉它。
她捧着那粒沙,就像捧着殷璃滴落的一滴血泪。
她走到院中的药田,将那粒沙轻轻混入新翻的泥土里,无声地张了张嘴,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轰鸣:“你说过——吃过沙的人,才懂米的软。”
三日后,就在那粒沙埋下的地方,一株奇异的稻禾破土而出。
它的米粒晶莹剔t,米心却隐约藏着一点黯淡的沙色。
村人不知其名,哑女便在田边立牌,称之为“沙心米”。
此米食之,肠胃竟如铁铸般坚韧,寻常毒物入口,再不能伤其分毫。
药风原上,新开垦的梯田阡陌纵横。
一名来自北境的青年医者,正惊愕地看着当地的孩童用几片叶子辨别病症,甚至将一种名为“沙心米”的谷物当做药引,来治愈迁延不愈的陈年久痢。
他的弟子满腹疑虑,低声道:“师父,米非药,此乃荒谬之谈。”
青年没有说话。
他抓起一把沙心米,放入口中,狠狠嚼碎。
米粒中的沙心硌着他的牙,让他瞬间想起了医典中记载的酷刑。
他没有吐出,而是猛地咽下,随即催动内力,将体内一道潜伏多年的毒引向胸口的一道旧疤。
那道疤痕立时变得乌黑,随即,一粒粒细小的黑砂竟如同黑色的泪珠,从疤痕的血肉中被生生挤了出来!
他看着地上的黑砂,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
他当即在田边立下石碑,亲手刻下:“她说过——药不在典,而在谁敢先吃错。”
那一夜,药风原上所有的沙心米稻穗,竟齐齐朝着一个方向深深垂下,如同万民叩首。
一名曾受青年医者诊治的老农,在梦中见到了那个蹲在荒野中食馊饭的女人。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表情,声音却清晰地响彻他的脑海:“我吃过的,你们不必再吃。”
老农惊醒,泪流满面。
天一亮,他便将家中珍藏的所有旧医典抱到田头,一把火焚烧殆尽。
他将那燃烧后的灰烬混入田土之中,不过一夜,灰烬落处,竟有无数细密的白色菌丝从土里钻出,交织成一片全新的“脉纹”。
乱葬岗旁的药狱,是关押天下重罪药师的地方。
焚典老农的儿子,如今正掌管此地。
他看见一名囚徒将自己仅有的口粮“沙心米”捧在手中,对着牢房外妻子的病榻日夜祈求。
他知道,这米,光吃不行,它需要“痛”才能活。
他走到囚徒面前,冷冷道:“想救她?把米含在嘴里,不准咽,只准嚼,嚼上七日。”
囚徒照做了。
第一日,他满口津液;第二日,他牙龈酸痛;第三日,他牙龈开始渗血。
鲜血染红了米粒,那米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吸食着他的血与痛。
第七日,当囚徒已是满口血肉模糊,意识不清时,口中的米粒忽然“啪”地一声裂开,从中生出了一根细如金丝的嫩芽。
囚徒将那金丝芽喂入妻子口中。
濒死的女人剧烈地咳嗽起来,竟咳出一捧乌黑的砂石,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老农的儿子抚摸着那根金丝芽,低声自语:“她说破典不是求新方……是让人敢把旧苦,嚼出甜来。”他将金丝芽种在乱葬岗的土壤里,当夜,那嫩芽竟发出微弱的光,如一颗星辰,落在了埋骨之地。
极北冰湖,气候苦寒。
一名老巫医皱眉看着部落的童子,他们学着南方人将“沙心米”煮汤暖身,结果却引寒毒内侵,病得更重。
老巫医是见过大风雪的人
他取来沙心米九粒,并非投入火中,而是凿开厚厚的冰层,将米埋在了冰下火山地脉的喷发口。
三日之后,他再将米取出,那米粒已通体赤红,温热如烙铁。
他称之为,“赤心米”。
他让那些寒毒攻心的童子将米含在口中,以自身气息引导。
米粒入口即化,融入血脉,童子们的身躯竟由内而外地升温,周身三尺的冰雪都为之融化!
一名生来无脉,无法修行的童子,在含下赤心米后,福至心灵,竟无师自通,以自己的心跳为鼓点,引动地火之气,硬生生在体内冲开了第一条经脉!
老巫医看着漫天冰雪中一个个红光满面的孩子,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不是要我们不吃苦……是要我们,把苦烧成光。”
夏溪潭边,有旅人见“沙心米”神异,竟要为其建庙塑像,日夜供奉。
一名断了腿的残者拄着拐杖拦住了他们:“她说活着是呼吸……那供米,就是屏住气。你们要憋死她吗?”
他不顾众人反对,抢过沙心米,混上潭边的湿泥,塑成一个没有五官的泥人,立于潭水之畔。
三日后,泥人身上裂开无数缝隙,一根根翠绿的米芽从裂缝中穿出,伸展向天,如千万只手掌,托举着无形之物。
一名患有郁症、终日不言不语的青年,鬼使神差地摘下一根米芽,放入口中。
那味道,苦涩,带着泥土的腥气。
可就在这股味道入喉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时饿极,趴在地上啃食泥土的场景。
那被遗忘的、绝望的饥饿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先是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而后又莫名地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最后,他自己走入潭中,痛痛快快地游了三圈,再上岸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仿佛换了个人。
他怔怔地看着那无面泥人,喃喃道:“原来她吃的饭……就是我们,忘了的那口。”
南境,小院。
夜深了,哑女在灯下织着新的药袋。
风从院中穿过,吹入药袋上细密的孔洞,竟发出了呜呜的哨音,如泣如诉。
她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她站起身,走到药田边,拔下了最后一根紫花地丁的根。
她回到屋里,将那根沾着泥土的药根,轻轻放入那个熟悉的粗瓷碗中。
这一次,她没有盛饭。
她端着碗,走到井边,郑重地放在了井沿上。
第二日,碗里的药根消失了。
碗底,却多了一道指痕,深如刀刻,仿佛有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上面狠狠地划下了一笔。
哑女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道刻痕,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彻骨的悲怆。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砸在碗中。
她终于明白了。
“你吃的不是饭……”她张着嘴,无声地吐出这句话,心中却是一片血海翻腾。
“是你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狂风骤起!
院中,田野里,山坡上,所有盛开的紫花地丁,竟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弯下了腰,而后又猛地挺直,将花心齐齐朝向了天空,宛如万千之人,在同一瞬间,悲壮地举起了手中的空碗。
风停,花静,夜色重新笼罩大地。
哑女久久地站在井边,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手中的粗瓷碗,那道刀刻般的指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