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污水的警示与格物的边界
长安西市的印染污水诉状，如同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汁，在帝国高层悄然晕染开一片新的忧虑。技术的阴影不再仅仅是宏观的军事威胁或社会动荡，它开始渗透进最细微的日常，以污染河流、损害健康这种更直接、更普遍的方式，警示着它的存在。
李瑾将诉状交由刑部、工部与京兆尹联合会审，并要求格物院派出博士参与调查。调查结果很快证实了匠人们的指控。那家采用新式“化学染料”的工坊，其废水未经任何处理便直接排入河道，其中含有的某些矿物质和反应残留物，确实对水生生物具有毒性，长期饮用也可能危害人体。
案情清晰，证据确凿。涉事工坊被勒令停产，赔偿损失，并负责清理受污染的河段。京兆尹据此颁布了长安城内第一道关于工坊污水排放的禁令。
然而，案件了结，问题却刚刚开始。
“此类工坊，非止长安一处。”工部尚书在廷议上忧心忡忡地奏报，“江南织造、河东矿冶、乃至各地新兴的造纸、制漆工坊，皆有其弊。若不加管束，恐遗祸无穷。”
朝堂之上，再次因技术带来的新问题而争论起来。有人主张严加限制，甚至暂停部分可能产生污染的工坊；有人则认为不能因噎废食，当以疏导为主；更有与新兴工坊利益相关的官员，试图为其开脱，强调其带来的税收和就业。
李瑾听着争论，目光却投向了珠帘之后的林薇。
林薇会意，起身走到殿中，声音清晰而平和：“陛下，诸位大人。污水之患，其根源不在工坊，而在吾等未能预见其弊，未立防范之规。格物之力，如同水火，善用之则利国利民，不善用之则反受其害。当务之急，非是扼杀工坊，而是订立《工坊营造及排污律》，明确何种工坊可建在何处，其废水、废气、废渣当如何处理，达标方可运行。同时，鼓励格物院研究净化之法，变废为宝。”
她再次提出了制度建设和技术引导的思路，将问题从“用与不用”的简单对立，引向了更深层的“如何善用”。
这一次，反对的声音弱了许多。王适之案的余威尚在，而污水带来的切肤之痛，也让许多官员意识到，放任自流的“进步”确实危险。
李瑾当即下令，由林薇主导，会同工部、刑部、格物院，尽快拟定《工坊律》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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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帝国开始着手为技术的巨兽套上“缰绳”时，太子李昊却在格物苑中，迎来了他个人思想的一次剧烈碰撞。
他并未因北境的功勋而懈怠，反而更加刻苦地钻研格物。在尝试改进一种用于水车传动的新式齿轮时，他遇到了一个材料强度的瓶颈。现有的铸铁无法承受更高的转速和负载。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母后偶尔提及的、某种硬度远超钢铁的“合金”概念。他兴冲冲地找到林薇，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指点，甚至幻想着能冶炼出这种神奇的材料，制造出更强大的机械。
然而，林薇在听完他的构想后，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昊儿，”她最终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知道，什么样的炉火，才能冶炼出你所说的那种‘合金’吗？”
李昊茫然摇头。
“那可能需要远超我们现在所能达到的温度，需要特殊的燃料，甚至……可能涉及一些危险的化学反应和能量释放。”林薇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而锻造出那种材料之后呢？你会用它来做什么？制造更锋利的刀剑？更坚固的铠甲？还是……更有效率的杀人武器？”
李昊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心中，更好的材料，只是为了造出更好的水车、更好的吊机，造福百姓。
“母后，儿臣……儿臣只是想……”
“我明白你的初衷是好的。”林薇打断他，声音柔和下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但力量本身，并无善恶。决定其性质的，是使用它的人，以及……它所处的时代。一把神兵利器，在工匠手中是创造的工具，在战士手中便是杀戮的凶器。而我们这个时代……尚未准备好迎接某些过于强大的力量。”
她想起了被摧毁的遗迹，想起了“守望者”的警告，想起了那污浊的河水。
“格物之道，如同攀登险峰。”林薇轻声道，“我们需要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一步，更需要知道，前方的悬崖在哪里。有些知识，有些力量，或许存在，但并不意味着我们现在就应该去触碰它。懂得克制，知道边界，有时比一味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更需要智慧和勇气。”
这是李昊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限制”与“边界”的说法。这与他一直以来被鼓励的探索、创新精神截然不同。他感到困惑，甚至有些不服气。
“可是母后，若因惧怕可能的恶果便止步不前，文明又如何进步？”
“进步，不是盲目的狂奔。”林薇凝视着儿子，“而是在看清道路和风险之后的稳健前行。我们需要做的，是先夯实脚下的基础，完善驾驭力量的制度与道德，然后，才能谨慎地、一步步地去探索更远的地方。”
她拿起桌上那枚因为遗迹毁灭而失去光泽的金属片，递给李昊：“记住这块金属片，记住望唐堡。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而在我们拥有足够的力量掌控门后的东西之前，或许，让它暂时关闭，才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仁慈。”
李昊握着那块冰冷沉重的金属片，看着母亲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心中的不服渐渐被一种沉重的思考所取代。他第一次意识到，格物之路上，不仅有着创造的喜悦，更承载着难以想象的责任与风险。
帝国的未来掌舵者，在他最热爱的领域，遭遇了关于“界限”的第一次深刻拷问。而这个问题，将伴随他的一生，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帝国这艘巨轮未来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