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这座扼守长江咽喉的重镇,此刻正沐浴在黎明前的最后一抹黑暗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味道。
有硝烟的刺鼻,有血腥的铁锈味,但更多的是——
米香。
那是陈米在滚水中翻腾,混合着野菜和肉干被煮熟的香气。
对于这座在军阀混战中瑟瑟发抖的城市来说,这股香气比任何安民告示都要来得实在。
城内,并没有发生百姓们预想中的烧杀抢掠。
街道上,一队队臂缠红巾的士兵正在巡逻。
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安的“笃笃”声。
没有踹门声,没有哭喊声,没有妇女被拖拽的惨叫。
甚至连那条平时只有官老爷才能走的御道,此刻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西城的一处民居门缝后,一双浑浊的老眼正战战兢兢地向外窥探。
那是城里的老更夫,王伯。
他活了六十岁,见过黄巾贼进城,见过刘表的兵进城,也见过曹操的兵进城。
哪一次不是鸡飞狗跳?哪一次不是刮地三尺?
可这一次,他却看到了让他这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一幕。
几个年轻的赤曦军战士,正背着步枪,蹲在街角的屋檐下。
他们手里捧着粗瓷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稀粥,啃着干硬的压缩饼干。
而在他们身后的院子里,几只肥硕的老母鸡正大摇大摆地踱步,却没有任何一只手伸向它们。
“这……这是什么兵啊?”
王伯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缓缓踏过长街。
马上的将军,银甲白袍,身后的鲜红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他手中的那杆银枪,在微光下泛着森冷的寒芒,却又透着一股浩然正气。
正是赵云,赵子龙。
他勒住缰绳,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紧闭的门窗,随后看向身边的警卫员。
“传令下去,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赵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谁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浑,坏了赤曦军的名声,别怪我赵云的枪不认人!”
“是!军长!”
警卫员挺胸敬礼,声音洪亮。
赵云微微颔首,策马向府库方向奔去。
此时的江陵府库大门洞开。
几名负责清点的赤曦军军需官,正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物资,笑得合不拢嘴。
“乖乖,这曹孟德是把家底都搬来了吧?”
一名军需官拍着一只巨大的木箱,啧啧称奇。
箱盖被撬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金灿灿的马蹄金。
而在旁边的粮仓里,从北方运来的粟米、小麦,几乎堆到了房顶。
更别提那数不清的箭矢、长矛、铠甲,还有堆满整整三个仓库的肉干和酒水。
这是曹操为了南征准备了整整一年的物资。
是他打算用来犒赏三军,一举吞并江东的资本。
现在,全部姓了“赤”。
赵云翻身下马,走进府库。
看着这惊人的财富,这位向来沉稳的将军,嘴角也不禁勾起了一抹嘲弄的弧度。
“委员长说得对,曹孟德就是我们最好的运输大队长。”
赵云伸手抓起一把粟米,金黄的颗粒从指缝间滑落。
就在这时,一名侦察兵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
“报——!”
“军长!城北发现大批溃兵!”
“看旗号……是曹操的亲卫!”
赵云的手猛地握紧。
那把粟米被他捏得粉碎。
他缓缓转过身,眼中的温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刀锋般的锐利。
“终于来了。”
“也不枉我在这里等了他半夜。”
赵云大步走出府库,翻身上马。
“全军戒备!”
“把我们的旗帜,给我升起来!”
“让曹丞相好好看看,这江陵城,现在是谁的天下!”
……
江陵城北,十里外。
一条蜿蜒的官道上,一支残破不堪的队伍正在艰难蠕动。
这根本不能称之为军队。
曾经威震天下的虎豹骑,此刻大多丢了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
精良的铠甲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不少人身上还带着箭伤,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流。
更可怕的是那种绝望的气氛。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伤兵的呻吟声。
长江上的那场大火,烧毁的不仅仅是战船,更是这支北方雄师的脊梁。
曹操趴在马背上。
他引以为傲的长须被烧焦了一半,发髻散乱,脸上满是黑灰和油污。
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细长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恐惧。
“水……水……”
曹操沙哑地呻吟着。
身旁的许褚连忙解下腰间的水囊,却发现里面早就空了。
“丞相,忍一忍,前面就是江陵了!”
许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的希冀。
“到了江陵,就有水喝,有肉吃,有大夫治伤了!”
“江陵……”
听到这两个字,曹操原本浑浊的眼神中,终于泛起了一丝亮光。
是啊,江陵。
那是他的大本营。
那里有他囤积的百万石粮草,有坚固的城墙,还有留守的五千精兵。
只要进了江陵,他就能喘过气来。
他就能收拢残兵,向北求援,甚至……卷土重来!
“快……快走……”
曹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直起身子,用鞭子狠狠抽打着胯下的战马。
“进城!孤要进城!”
受到主帅的感染,周围那些原本已经快要倒下的残兵,也纷纷强打起精神。
那是生的希望。
那是地狱边缘的一道光。
数千残兵败将,如同看见了腐肉的秃鹫,跌跌撞撞地向着江陵北门冲去。
近了。
更近了。
巍峨的城墙在晨曦中显得格外高大。
可是,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城头上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连一面旗帜都没有。
只有那厚重的城门,紧紧关闭着,像是一张紧闭的嘴,拒绝着一切来客。
“怎么回事?牛金呢?怎么不开城门?”
程昱骑着一匹瘸腿的马,跟在曹操身后,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曹操勒住战马,停在护城河边。
他仰起头,看着那死寂的城楼,心中那股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
但他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
他不能想。
一旦想了,那口气就泄了,这几千人瞬间就会崩溃。
“我是曹操!我是大汉丞相!”
曹操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城楼嘶吼。
“牛金!你个混账东西!没看见孤回来了吗?”
“快开城门!快开城门啊!”
声音在空旷的城墙下回荡。
凄厉,沙哑,带着一丝乞求。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以及,城墙后突然传来的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咔——咔——咔——”
那是甲胄摩擦的声音,那是弓弩上弦的声音。
下一秒。
无数支火把猛然在城头亮起,将昏暗的晨曦撕得粉碎。
原本空荡荡的城垛口,瞬间冒出了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和闪着寒光的箭头。
而在城楼的最中央。
一杆巨大的旗帜,在晨风中猛然展开。
那不是曹军的“曹”字旗。
也不是大汉的黄龙旗。
那是一面鲜红如血的旗帜。
旗帜中央,一颗金色的五角星,在火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赤曦军!
“轰——”
这一刻,曹操只觉得脑海中一声巨响,仿佛天塌地陷。
他身后的数千残兵,更是发出了一阵绝望的哀嚎。
有的士兵直接瘫软在地,有的丢掉了兵器抱头痛哭。
那是信仰崩塌的声音。
那是希望破灭的声音。
完了。
全完了。
最后的退路,也没了。
“曹丞相,别来无恙啊。”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
曹操艰难地抬起头。
只见在那面红旗之下,一员银甲小将按剑而立。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狼狈不堪的曹操。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
“赵……赵云?!”
曹操的瞳孔猛地收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怎么会在这里?!”
“牛金呢?孤的五千守军呢?!”
赵云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城墙。
“牛将军累了,已经去见阎王爷休息了。”
“至于你的五千守军……”
赵云指了指城下那些正在施粥的粥棚,虽然看不真切,但能看到热气腾腾。
“他们觉得,跟着李委员长更有奔头,现在正在帮我们维持秩序呢。”
“曹丞相,不得不说,你这江陵城修得不错,物资也备得足。”
“我替赤曦军,替江东的父老乡亲,谢谢你的馈赠了。”
“噗——”
曹操再也忍不住,一口黑血狂喷而出,身子在马上摇摇欲坠。
杀人诛心!
这是赤裸裸的杀人诛心啊!
“李峥……赵云……你们……好毒!”
曹操指着城楼,手指剧烈颤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许褚!给孤攻城!攻城!”
曹操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然而,许褚却死死拉住他的缰绳,虎目含泪。
“丞相!不能攻啊!”
“兄弟们都饿了两天了,兵器都丢了大半,拿什么攻啊!”
“那是赵云啊!”
许褚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曹操最后的疯狂。
是啊。
攻城?
拿什么攻?
拿这些连站都站不稳的残兵败将,去撞那坚固的城墙?去面对那黑洞洞的枪口?
“难道……天要亡我曹孟德?”
曹操仰天长叹,泪水混合着血水流下面颊。
就在这时,城楼上的赵云动了。
他缓缓取下背上的强弓,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白羽箭。
弯弓,搭箭。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崩——”
弓弦震颤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保护丞相!”
许褚大惊失色,立刻举起盾牌挡在曹操身前。
然而,那支箭并没有射向曹操的咽喉。
“咄!”
一声闷响。
白羽箭精准地钉在了曹操马前三尺的泥土中,箭尾还在剧烈颤抖。
入土三分!
这是一种警告。
更是一种羞辱。
“曹孟德,听好了。”
赵云收起长弓,声音变得冰冷如铁。
“委员长有令,今日不杀你。”
“不是杀不了你,而是要留着你的命,让你亲眼看着,你所维护的那个腐朽的旧时代,是如何被我们彻底埋葬的!”
“滚吧!”
“这江陵城,已经是人民的江陵了!”
“滚——!”
随着赵云的一声怒喝,城墙上数千名赤曦军战士齐声高呼。
“滚!”
“滚!”
“滚!”
声浪如潮,震得城墙下的护城河水都在颤抖。
曹军残兵被这气势吓得连连后退,战马受惊嘶鸣,乱作一团。
曹操死死盯着那支钉在脚下的箭。
又看了看城楼上那个如天神般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不仅输了军事,更输了气势,输了人心。
李峥甚至不屑于杀他。
这种轻蔑,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一万倍。
“走……”
曹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丞相,去哪?”程昱颤声问道。
曹操缓缓转过马头,背对着那座他梦寐以求的江陵城。
他的目光,投向了西北方向。
那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和无尽的沼泽。
“去……华容道。”
“只有那里,能通往南郡……”
曹操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他知道,那是一条死路。
是一条充满了泥泞、陷阱和未知的绝路。
但现在,他已经没得选了。
前有长江天险,后有赤曦追兵,左有江陵坚城。
他就像是被牧羊人驱赶的羊群,只能沿着敌人预设好的路线,一步步走向那个最终的陷阱。
“走!”
曹操猛地一夹马腹,带着无尽的屈辱和不甘,冲进了晨雾之中。
残兵败将们如丧家之犬,仓皇地跟了上去。
……
城楼上。
赵云看着曹操远去的背影,缓缓放下了按在剑柄上的手。
“军长,就这么放他走了?”
一旁的副官有些不解,“刚才那一箭,您明明可以射死他的。”
赵云摇了摇头,目光深邃。
“杀一个曹操容易,但要彻底击碎这天下的军阀之心,难。”
“而且……”
赵云转过身,看向西北方向,那是华容道的入口。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李峥在沙盘前推演时的那个手势。
那是一个“扎口袋”的手势。
“前面的路,比这里更难走。”
“张文远将军的部队,应该已经在那边等着他了。”
赵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江陵城清晨微凉的空气。
“传令下去,全军休整半个时辰。”
“吃饱喝足,把弹药补齐。”
“半个时辰后,骑兵团随我出城。”
赵云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我们不仅要赶鸭子,还得时不时在后面给狼群指个路。”
“这场大戏,才刚刚唱到高潮呢。”
……
与此同时。
距离江陵五十里外的华容道入口。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
乌云压顶,闷雷滚滚。
一场冬日里罕见的暴雨,正在酝酿。
泥泞的小道两旁,芦苇荡在狂风中疯狂摇摆,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声音。
而在那茂密的芦苇荡深处。
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正透过瞄准镜,死死地盯着那条通往地狱的必经之路。
张辽嘴里叼着一根枯草,轻轻擦拭着手中的战刀。
刀锋雪亮,倒映着他那张冷峻的脸。
“来了吗?”
他轻声问道。
“报告师长,侦察兵发来信号。”
通讯员压低声音,指着远处天空中升起的一缕极淡的狼烟。
“赵云军长已经得手了。”
“曹操的残部,正朝这边溃逃而来。”
张辽吐掉嘴里的枯草,将战刀缓缓归鞘。
“好。”
“通知各团,检查阵地。”
“把口袋给我扎紧了。”
“委员长说了,这里,就是曹孟德的葬身……哦不,是他的‘悟道’之地。”
张辽站起身,看着那条泥泞不堪的小道,嘴角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八十万大军都送了,也不差这最后几千人了。”
“下雨了。”
一滴冰冷的雨点,落在了张辽的脸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顷刻间,暴雨如注。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