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叔南征,南交定夏
平阳城的槐花刚落尽时,羲叔的队伍已在南门外整装待发。五百名士兵的甲胄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驮着药品与种子的驮马不安地刨着蹄子,空气中混着艾草的清香与皮革的腥气,像要把这场远行的艰涩都揉进风里。
羲和踏着露水而来,朱红裙裾扫过青石板路,带起细碎的光斑。她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用赤色丝绦捆着,另有一枚玉圭卧在锦盒中,玉质通透如熔浆,隐隐透着赤火之气。“南方为火,属夏,”她将竹简递与羲叔,指尖相触时,带着玉石般的微凉,“朱雀七宿当空之地,万物疯长,暑气蒸腾,你要找的南交,是太阳转身的地方。”
羲叔接过竹简,展开时见上面用朱砂绘着星图,南方七宿如展翅的朱雀,柳宿正居中央。“南交?”他摩挲着竹片上的刻痕,那是羲和特意标注的方位。
“太阳直射最南处,”羲和打开锦盒,赤色玉圭在晨光里流转着暖光,“夏至那日,立于此处的圭表会‘立竿无影’,日影缩成一枚圆点,那便是天地昭示的正南极。”她指尖点过玉圭上的纹路,那是用火纹勾勒的日轮,“此乃南极圭,可助你感知日影偏移,若遇瘴气侵体,贴身佩戴亦能驱邪。”
羲叔将玉圭收入怀中,隔着衣襟都能感受到那股暖意。他望向南方,天际被晨雾染成淡紫,仿佛有无数热浪在雾后翻滚。“臣定能测得夏至,厘定农时。”他躬身行礼时,甲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像在应和这郑重的承诺。
放勋的送行仪式简单却庄重。他亲自为羲叔斟了杯饯行酒,酒液里飘着枚艾草叶。“南方多瘴气,”老帝王的声音里带着牵挂,指节叩了叩酒爵,“朕已传檄南方诸部,见此玉圭如见朕亲临。若遇难处,不必逞强,保全性命方能成大事。”
羲叔仰头饮尽酒液,艾草的苦涩漫过舌尖。“臣带了医官与草药,”他拍了拍腰间的药囊,“更带了平阳的谷种。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队伍出发时,城门的铜铃响了三响。羲叔回望了一眼平阳城,宫阙的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艘停泊在云里的船。他勒转马头,朱红的披风在风中展开,如一面小小的旗帜,朝着南方的热浪而去。
南方的路,比想象中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起初是丘陵起伏,山道蜿蜒如蛇,驮马的蹄子时常打滑,士兵们得用绳索牵着牲畜,一步一挪地往下探。进入丛林后,藤蔓像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缠过来,需要用砍刀劈开才能前行,刀刃砍在坚韧的藤条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溅起的汁液带着刺鼻的腥气。
最磨人的是暑气。太阳刚爬上山头,空气就变得滚烫,走在密不透风的林间,像被裹在蒸笼里,汗水浸透了甲胄,在皮肤上洇出白色的盐痕。到了午后,乌云会突然压下来,暴雨倾盆而下,雨水混着腐叶的泥浆,把路变成滑腻的沼泽,每走一步都要陷进半尺深的泥里。
“大人,又有人倒下了!”亲兵的喊声穿透雨幕。羲叔拨开挡眼的雨帘,见两名士兵蜷缩在树下,面色潮红,嘴唇干裂,浑身滚烫得像炭火——是瘴气引发的疟疾。他连忙让医官诊治,看着药汤灌进士兵嘴里,却止不住他们发抖的牙齿。
“就地扎营!”羲叔下令。士兵们用砍刀劈开一片空地,撑起油布帐篷,火塘里的湿柴冒着黑烟,呛得人睁不开眼。他坐在帐篷里,借着昏黄的火光翻看羲和给的竹简,上面除了星图,还有防治瘴气的法子:将艾草与苍术点燃,可避蚊虫;饮车前草煮的水,能解湿热。
“大人,您也歇会儿吧。”亲兵端来一碗药汤,褐色的药汁里飘着草药渣。羲叔接过时,手指抖了抖——他的肩膀也开始发沉,头隐隐作痛。“把所有艾草都分下去,”他强撑着说道,“让每个人都在帐篷里点燃,今夜轮流守夜,谁也不能再倒下。”
火塘里的艾草燃得正旺,青烟带着微苦的香气弥漫开来。羲叔将南极圭握在掌心,玉质的温润顺着指尖蔓延,驱散了些许昏沉。他望着帐篷外的暴雨,听着雨点打在油布上的噼啪声,忽然想起临行前放勋的话:“南方的百姓,或许也在等一场及时雨。”
历经两个多月的跋涉,当队伍走出最后一片密林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谷地铺在群山之间,溪流如银带穿梭其间,热带的花木长得肆意张扬,凤凰木的红花缀满枝头,像燃烧的火焰,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香,与丛林的腐气截然不同。
“是这里了。”羲叔取出南极圭,玉圭在阳光下变得灼热,表面的火纹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指向谷地中央的山丘,“南交,就在那座山上。”
山丘不高,却地势开阔,能将四方景象尽收眼底。羲叔指挥士兵砍伐最粗壮的格木,这些木材坚硬如铁,足以抵御南方的风雨。他们又从山下运来巨石,一块块垒在地基上,用糯米浆混合黏土粘合,确保观象台能历经岁月。
修建的半个多月里,当地的部落百姓常躲在远处的丛林里窥探。他们赤裸着上身,皮肤是阳光晒出的古铜色,手里握着石斧与长矛,眼神里满是警惕。羲叔让人送去平阳带来的谷种,用手势比划着播种的模样,可那些百姓只是远远看着,不肯靠近。
直到有个孩童被蛇咬伤,哭喊着滚到营地附近。羲叔让医官用草药敷治,看着肿胀的伤口渐渐消退,孩童停止了哭泣。部落首领这才带着族人走出丛林,对着羲叔行了个狩猎的礼节——双手按在地上,额头触到泥土。
“我们是来定四时的。”羲叔通过随行的通译解释,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知道何时播种,何时收获,你们的孩子就不会挨饿。”
首领黝黑的脸上露出困惑,指了指丛林深处,又指了指天空,像是在说:猎物和野果,从来都在那里。
羲叔没再多说,只是加快了观象台的修建。当三丈高的台基立起来,青铜圭表稳稳竖在中央时,他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观测。每日清晨,他记录太阳初升的方位;正午,测量日影的长度;傍晚,则仰头辨认朱雀七宿的轨迹,把数据一一刻在竹简上。
南方的太阳格外烈,正午的阳光晒得青铜圭表发烫,连空气都在扭曲。羲叔却坚持亲自测量,额头上的汗珠滴落在圭表的刻度上,瞬间被蒸干。他发现日影在渐渐缩短,从最初的三尺,到两尺,到一尺,像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掐短。
当地的百姓也渐渐放下了戒备。他们会送来新鲜的野果,蹲在观象台附近,看羲叔摆弄那些奇怪的仪器。有妇人抱着孩子来,指着天空的飞鸟,又指着羲叔的竹简,像是在询问什么。羲叔便让士兵演示播种的动作,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禾苗生长的模样。
夏至前一日,羲叔夜里辗转难眠。帐篷外的蝉鸣格外响亮,像在预告着什么。他起身登上未完工的观象台,见朱雀七宿已升至中天,柳宿的星光格外明亮,像枚镶嵌在黑丝绒上的红宝石。南极圭在怀中发烫,仿佛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
次日正午,羲叔准时登上观象台。阳光垂直射下,没有丝毫倾斜,他盯着圭表的底座,看着日影一点点收缩,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圆点,若有若无,仿佛随时会消失。
“立竿无影!”通译兴奋地大喊,部落的百姓也跟着欢呼起来,他们终于明白,这位远方来的大人,真的能读懂太阳的语言。
羲叔望着那枚日影圆点,又望向天空正中的柳宿,心中一片澄明。“今日,便是夏至。”他高声宣布,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从今日起,白昼渐短,黑夜渐长,蝉鸣始盛,半夏初生,正是稻谷拔节、瓜果灌浆之时!”
他让人取来早已备好的石碑,亲手用凿子刻下观测到的数据:“夏至,日在柳宿,影长零点五寸,昼六十刻,夜四十刻。”又刻下农事指引:“灌田除草,防治螟虫,勿误农时。”
石碑立在观象台旁的那日,部落首领带着全体族人前来跪拜。他们捧出最珍贵的猎物和野果,放在石碑前,像对待神明般虔诚。羲叔趁机取出平阳的谷种,亲自在观象台附近开垦出一片土地,演示翻土、播种、浇水的过程。
“这样种出来的粮食,比野果更饱肚。”他擦着汗笑道,掌心的老茧蹭过新翻的泥土,“明年此时,这里会结满谷穗。”
首领看着他沾满泥土的手,忽然拿起一把石斧,砍断了自己的长矛。其他族人见状,也纷纷放下狩猎的工具,学着羲叔的样子,用木耒翻动土地。
为了让历法与农术能长久传承,羲叔决定修建一座城邑。部落百姓踊跃参与,他们用棕榈叶盖屋顶,用竹片编墙壁,很快便建起了一片错落有致的屋舍。羲叔为它取名“丹朱城”,取“赤火通明,朱光普照”之意,城中设了观象署,让懂得星象的士兵留下;又设农桑署,专门教导百姓耕作。
离别的时候到了。丹朱城的田地里,第一批谷苗已冒出青芽,像无数只绿色的小手。观象台的铜铃在风中轻响,石碑上的刻字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部落首领牵着一匹驯化的野马,非要送给羲叔,马背上铺着凤凰木的红花,像团燃烧的火焰。
“我们会照石碑上说的做。”首领用刚学会的中原话说道,眼神里满是感激,“等谷穗黄了,我们会记着派人告诉大人。”
羲叔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将南极圭留在观象台,让它继续守护这片土地的时序。“不必派人,”他笑道,“到了夏至,太阳会准时告诉你们。”
队伍返程时,丹朱城的百姓夹道相送,孩子们追着马车跑,手里举着刚学会编织的禾苗模型。羲叔回头望去,见观象台的影子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像根定海神针,稳稳地扎在南方的土地上。
此时的南方,暑气正盛,万物疯长,田埂上的野草没过脚踝,溪流里的鱼虾肥硕,丛林中的鸟兽繁衍,处处都是盛夏的热烈与丰盈。而那座崭新的丹朱城,正像一颗刚埋下的种子,在南交的土地上,开始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