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秋雨，将上海滩浸润得湿冷而阴沉。依萍的心境，却在这场雨中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逃避与被动应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书桓那晚被她生硬拒绝后，果然没有再出现在后台通道或公园附近，这让她松了口气，却也隐隐有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像是推开了一扇可能透进阳光的窗，却又亲手将它关上。但理智很快将那丝莫名的怅惘压了下去——她没资格为无关紧要的情绪浪费时间。
名气带来的困扰与觊觎并未因何书桓的暂时退却而减少，反而随着“白玫瑰”名头渐响，愈演愈烈。后台那些暗流涌动的目光，台下滑稽或油腻的“欣赏”，都让她不胜其烦，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仅仅依靠唱几首“不同”的歌，被动等待客人打赏和秦五爷的“安排”，她的路只会越走越窄，风险却会越来越大。
她需要变被动为主动。需要对自己的“事业”，进行更清晰、更主动的规划。
夜深人静，在弄堂小屋里那盏昏黄的油灯下，依萍再次摊开了她的笔记本。但这一次，她翻开的不是记录旋律歌词的创作页，也不是记录收支的账册，而是新开辟的一页，顶端用钢笔用力写下一行字：“白玫瑰”发展规划书（草案）。
她开始梳理自己的“优势”与“劣势”。
优势：
1. 独特嗓音与演唱风格（清冷、真挚、有叙事感）。
2. 初步形成的“文化格调”定位（吸引特定优质客群）。
3. 已获得秦五爷一定程度的重视与资源倾斜（乙等合约，独立化妆间）。
4. 具备初步的原创能力（已验证）。
劣势：
5. 根基浅薄，无背景靠山，易受排挤与倾轧。
6. 经济压力巨大（负债），抗风险能力极低。
7. 风格相对小众，受众面有限，商业变现效率有待提高。
8. 缺乏系统音乐训练与专业运作知识。
分析完毕，她开始思考下一步。
短期目标（3-6个月）：
1. 稳固地位： 持续产出高质量新歌（每月至少一首精品），强化“白玫瑰”品牌独特性与不可替代性。
2. 拓宽收入： 在维持大上海基本盘的同时，探索其他合法、体面、可持续的收入渠道（如：投稿歌词、为小型剧团或电影配乐？需调研）。
3. 提升专业： 寻找机会，系统学习基础乐理、声乐知识（能否利用大上海资源？或寻找廉价夜校？）。
4. 规避风险： 明确底线，对所有超越工作关系的“好意”或“邀请”保持警惕与距离，维护“清冷”人设，避免卷入是非。
中期构想（1-2年）：
1. 跳出单纯歌女身份： 向创作型歌手、甚至音乐人方向转型。积累足够原创作品后，能否争取灌录唱片？（成本高昂，需从长计议）。
2. 建立更独立合作关系： 与秦五爷的合作模式，能否从单纯雇佣，逐渐转向更平等的、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分账？
3. 逐步清偿债务： 这是核心，所有规划必须服务于加速还债。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目光落在“与秦五爷合作模式”这几个字上。秦五爷是精明现实的商人，想要改变现有模式，谈何容易？必须拿出更有说服力的“价值”。
她想起了前几日无意中听到两位乐师闲聊，提到法租界一家新开张的、定位更高端的“蓝宝石”歌舞厅，正在重金挖角有特色的歌星，尤其青睐能吸引文化界人士的“清流”。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脑海。
或许……可以利用一下外部竞争的压力？
当然，她绝不会蠢到真的去接触“蓝宝石”，那无疑是背叛和自寻死路。但，能否让秦五爷“感觉”到这种竞争压力，从而更加重视她的价值，给予她更多的自主权和更好的分成条件？
这个念头有些冒险，需要极其精妙的操作。但依萍觉得，值得一试。她不能一直做那个被动等待“恩赐”或“安排”的歌女陆依萍，她要成为主动规划自己道路的“白玫瑰”。
第二天下午，她提前来到大上海，没有直接去后台，而是请侍应生通报，求见秦五爷。
再次坐在那间熟悉的经理室里，依萍的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沉静的决意。
秦五爷正在看账本，见她进来，抬了抬眼皮：“有事？”
“五爷，”依萍开门见山，语气平稳，“关于下个月的新歌，我有些想法，也想跟五爷商量一下后续的安排。”
秦五爷放下账本，靠在椅背上，示意她继续说。
“前两首新歌，《浮萍》和《弄堂里的光阴》，反响虽然分化，但吸引到的几位常客，打赏都算丰厚，也稳住了‘白玫瑰’的调性。”依萍条理清晰地说道，“我在想，接下来的歌，是不是可以稍微调整一下方向？比如，尝试一些更具传唱度、但又不会失了格调的旋律？或者，在编排上，能否请乐队的师傅们多费些心，加入一些更有特色的乐器伴奏？比如上次张师傅提到过的，他认识一位擅长吹奏洞箫的朋友……”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秦五爷的反应。她提出的要求（更好的编曲资源）合情合理，是为了提升演出效果和吸引力，符合秦五爷的利益。
秦五爷沉吟着，手指敲打着桌面：“想法不错。不过，请外援，花费可不小。堂里现在的开销……”
“五爷，”依萍适时接话，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气，“我明白堂里的难处。只是，我最近偶然听到些风声，似乎别的场子，比如法租界那边新开的‘蓝宝石’，对能提升格调的歌手和节目，投入很大。当然，我绝无二心，只是觉得，我们大上海一直是行业的翘楚，‘白玫瑰’能有今天，全靠五爷栽培和堂里的舞台。若是能在节目上再精进一层，想必更能稳固地位，吸引更多……有分量的客人。”
她的话，点到为止。既表达了忠诚（“绝无二心”、“全靠五爷栽培”），又隐含了外部竞争的存在（“蓝宝石”），并巧妙地将“精进节目”与“稳固地位、吸引有分量客人”（即更高收益）挂钩。
秦五爷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盯着依萍看了好几秒，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一直看起来安静甚至有些孤高的女孩。她这番话，可不像是一个只知埋头唱歌的单纯歌女能说出来的。
片刻，秦五爷忽然笑了，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兴趣和玩味：“行啊，陆依萍，长进了。学会琢磨这些了。”他顿了顿，“洞箫的事，我可以让张师傅去问问。费用，堂里可以出一部分，另一部分……从你后续的打赏分成里预支，如何？”
这是讨价还价，也是试探。
依萍心念电转。预支分成，意味着她短期内收入会受影响，但若能因此换来更精良的编曲和演出效果，提升长期价值和议价能力，是值得的。
“听五爷安排。”她点头应下，没有犹豫。
秦五爷满意地点点头：“新歌抓紧。下个月开始，除了固定场次，每周六晚黄金时段，给你加一场小型专场，曲目你自己定，但要够分量。专场收入，堂里抽五成。”
专场！更高的分成！
这比她预期的结果更好！专场意味着更高的曝光和更集中的优质客源，五成抽成虽然依旧不低，但比起平时的七成（丙等时）或六成（乙等合约），已是巨大进步。这显然是秦五爷对她“主动规划”和潜在价值的进一步投资与捆绑。
“谢谢五爷！我一定尽力。”依萍压下心中的激动，郑重道谢。
走出经理室，她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潮湿。刚才那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最终，她争取到了。
主动规划，主动争取。
这是她踏出的全新一步。不再仅仅是生存，而是开始有意识地经营自己的“事业”，哪怕这事业起步于大上海这样复杂的地方。
前路依旧凶险，博弈只会更加复杂。但至少，方向盘，开始有一点点，握在了她自己的手中。雨后的空气清冷，却让她觉得，呼吸都畅快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