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歌舞厅的夜晚,永远遵循着它独有的、灼热而喧嚣的节律。但当“白玫瑰”陆依萍登台时,这份节律似乎总会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颜色略显沉郁的墨绿色旗袍,站在追光之下,如同喧嚣海洋中一座安静的孤岛。台下的客人,从最初的疑惑、轻蔑,到如今,已有相当一部分习惯了在她登台时,暂时收敛几分放纵的喧哗,或侧耳聆听,或投以专注的目光。
今晚,她唱的不是新曲,而是再次唱响了那首经过她精心改编、注入更多坚韧内核的《四季歌》。歌声没有刻意拔高去煽情,而是用一种更沉稳、更内敛的方式,娓娓道出四季流转中,普通人对生活那份执着的守望与不灭的希望。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奴愿做当年小孟姜……”
最后几句歌词,被她赋予了比原版更含蓄却也更深沉的家国情怀隐喻,在这个日益动荡的年代,轻轻拨动了台下某些客人心中那根敏感的弦。尾音落下,余韵悠长。
掌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热烈和持久一些。不是那种哄闹的喝彩,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敬意的共鸣。打赏的银元落入舞台边沿的铜盘里,叮叮当当,声音密集而清脆,其中甚至夹杂着几枚闪着金光的“小黄鱼”(金戒指或小金条兑换的筹码),这在大上海的丙等歌女中,几乎是罕见的现象。
依萍面色平静地鞠躬谢幕,走下舞台时,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欣赏的,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她径直走向后台,没有像其他歌女那样在台侧流连,期待更多喝彩或额外的打点。
她刚走到那个狭小的化妆间门口,一个侍应生便快步走来,态度比平日恭敬了几分:“白玫瑰小姐,五爷请您去一趟经理室。”
依萍脚步微顿,点了点头:“知道了。”
再次推开那扇厚重的红木门,秦五爷办公室里雪茄的烟雾比往日淡了些。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把玩着一对光润的核桃,发出规律而轻微的磕碰声。看到依萍进来,他抬起眼皮,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少了些最初的审视,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估量。
“坐。”他言简意赅。
依萍依言坐下,姿态依旧端正。
秦五爷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打量着她,核桃在掌心不紧不慢地转动着。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陆依萍,‘白玫瑰’……你这朵花,开得倒是越来越有些意思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她:“这些天,台下捧你场的,我留意了。不只是些猎奇的学生仔,还有几个报馆的笔杆子,甚至……有两三位平时不大来这种热闹场子的体面人。”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他们来,不是冲着你的脸蛋多俏,身段多软,是冲着你唱的这口‘不一样’的气。”
依萍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她知道,秦五爷叫她来,绝不是为了夸奖。
果然,秦五爷话锋一转,核桃的转动停了下来:“不过,光有‘气’,不够。大上海开门是做生意的,不是开善堂,更不是开音乐学堂。你的‘不同’,能留住一些客人,是好事。但怎么把这份‘不同’,变成实实在在的‘进项’,你想过没有?”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新的、略厚一些的合同草案,推到依萍面前。
“丙等歌女的底薪和抽成,配不上你现在带来的客流和……嗯,格调。”秦五爷的手指在合同上点了点,“从下个月起,升你做乙等。月薪提到四十块。客人打赏,堂里抽六成,你拿四成。”
条件比之前优厚了许多。月薪翻倍,抽成提高一成。这对于急需资金的依萍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但她没有立刻表现出欣喜或感激,反而抬起眼,直视着秦五爷:“五爷,条件呢?”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秦五爷这样的生意人这里。
秦五爷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似乎很满意她的清醒。“条件很简单。”他重新靠回椅背,“第一,每个月,至少要有两首像样的新歌,不能总是翻唱旧调。要维持住你这‘不同’的吸引力,就得不断有新东西。第二,堂里会适当给你安排一些……嗯,更体面些的应酬场合,比如某些私人聚会的小唱。当然,只是唱歌,规矩照旧。第三,”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白玫瑰’这个名字,既然立起来了,就得立稳。以后在台上,在堂里,你的言行举止,都得对得起这份‘格调’。那些不上台面的争风吃醋,乱七八糟的牵扯,能免则免。我要的是一棵能持续招来‘雅客’的摇钱树,不是一个很快就会被脂粉气淹没的普通歌女。懂吗?”
这是一份新的契约,也是一份更明确的定位。秦五爷看到了她身上潜在的价值——一种能提升大上海某种“格调”、吸引特定优质客源的价值。他愿意投资,但也要求回报,并要求她维护好这份投资的价值。
依萍快速地在心中权衡。更高的收入和更明确的定位,对她完成系统任务、加速还债有直接好处。而秦五爷提出的要求,虽然增加了压力(每月新歌),但也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她可能卷入的、更低层次的纷争,变相提供了一层保护。至于维护“格调”,这本就是她自己在努力的方向。
“我明白,五爷。”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新歌,我会尽力。其他的规矩,我也会遵守。”
秦五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合同草案又往前推了推:“具体条款,你自己看看。没问题的话,明天签了,下月生效。”他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
依萍拿起那份合同草案,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秦五爷忽然又叫住了她,语气似乎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对了,刚才台下靠西边第二个卡座,有个生面孔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从北边来的,气质不太一般。他盯着你看了很久。”
依萍握着门把手的手指微微一顿,脑中迅速闪过下台前无意中瞥见的那道挺括西装身影和那道审视中带着欣赏的目光。她转过身,神色如常:“谢谢五爷提醒,我会注意。”
走出经理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走廊里依旧弥漫着后台特有的脂粉和烟草味,远处大厅的喧嚣隐约传来。
依萍捏着那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合同草案,没有立刻回化妆间。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微微闭上眼睛。
乙等歌女,四十块月薪,四成打赏分成……这是她凭着自己的“不同”和坚持,挣来的第一步实质性进展。距离一万银元的债务,似乎又近了一小步,虽然依旧遥远。
而秦五爷最后那句关于“生面孔年轻人”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北边来的?气质不凡?
会是……他吗?
一个名字,随着原主记忆中某些鲜明的画面和复杂的情感,悄然浮上心头——何书桓。
依萍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没有丝毫原主记忆里初次邂逅时应有的悸动或慌乱,只有一种冷静的、近乎审视的评估。
该来的,总会来。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只能被动承受的陆依萍了。
她握紧了手中的合同草案,挺直脊背,朝着自己的化妆间走去。前方的路,似乎因为这份新合同而拓宽了些许,但也因为新的变数(无论是每月新歌的压力,还是那个可能出现的“何书桓”),而增添了更多需要谨慎应对的复杂棋局。
而她,必须成为自己棋局中,最冷静、最清醒的执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