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祠堂内,烛火摇曳,将谢云亭颀长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尊沉思的雕像。
他面前,是云记所有核心掌柜,一张张脸上写满了忧虑与不解。
“东家,江上的事我们都听说了。阿橹船长是条好汉,可这一回是侥幸。”屯溪分号的钱掌柜率先开口,声音沙哑,“‘赎舟号’目标太大,华昌洋行既然动了手,下一次只会更狠。咱们的货,怕是再也过不了‘鬼见愁’了。”
“是啊,东家,”汉口分号的刘掌柜附和道,“年底这批销往南洋的特级祁红,价值连城,若有闪失,云记明年的根基都要动摇!”
众人七嘴八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灼。
谢云亭却异常平静,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压下众人的议论声。
“诸位说的,我都明白。”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所以,我决定,即日起,云记所有经长江水道的公开航运,全部暂停。”
“什么?!”一石激起千层浪。祠堂内顿时炸开了锅。
“暂停?那我们吃什么?年底的账怎么结?”
“东家,这是自断臂膀啊!”
谢云亭不为所动,待众人声浪稍歇,他才缓缓道:“水路不能走,我们就走‘信茶之路’。”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长江水路图前,拿起朱笔,在主航道旁,点出数十个不起眼的小码头和支流入口。
“从今夜起,大船换小舟,整运改分运。每晚子时,十二艘改装渔船从不同码头出发,夜行晓泊,化整为零。对外,仍称‘赎舟号’船队。”
“可……可成本要翻上几番啊!”钱掌柜急得直搓手。
谢云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们盯的是船吗?不,他们盯的是我们云记的火漆茶引。既然如此,我们就让这茶引,一夜之间,满江都是。”
当夜,月黑风高。
十二艘吃水极浅的改装渔船,船头挂着仿制的“云”字茶引旗,悄无声息地滑入黝黑的江水,仿佛十二个幽灵,分别沿着不同的支流航道消失在夜幕中。
船上载着的,全是空空如也的茶箱。
翌日凌晨,大脚嫂一身水汽,疾步奔入茶馆后院,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兴奋:“东家,鱼儿上钩了!昨夜丑时,‘庚字三号’船在荻港附近水域,果真被劫了!”
“人没事吧?”谢云亭放下手中的茶盏。
“没事。对方只有一艘快艇,上来五个人,不抢货,也不伤人,目标明确得很!”大脚嫂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暴力撬开的茶箱封条,那枚火漆印已被利器刮去。
“他们把船上所有茶箱的火漆印全都撬走取样,然后就撤了。东家,您料事如神,他们果然是要复制咱们的颜料!”
谢云亭捻起那枚残破的封条,眼中寒光一闪。
计策虽成,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浮出水面:对方为何如此执着于复制茶引?
这背后,必然有比商业竞争更险恶的图谋。
“小顺子。”他沉声唤道。
“在!”一直候在门外的小顺子应声而入。
“你的戏,该开锣了。”谢云亭递给他一只小巧的瓷罐,“这里面是新制的‘共生版’茶膏,你带上它,去汉口码头,混进那群苦力里。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天之内,我要知道华昌洋行究竟在捣什么鬼。”
江城汉口,龙蛇混杂的码头上,多了一个面黄肌瘦、眼神却格外灵光的少年苦力。
小顺子凭着一手泡茶解乏的好手艺,很快和工头混熟。
他旁敲侧击地打听到,华昌洋行的买办张德彪,正通过黑市高价收购云记的双面茶引原件,有多少要多少,据说是要做“化学分析”。
当天深夜,小顺子借着送宵夜的机会,溜进了华昌洋行临江仓库的二楼化验室。
室内灯火通明,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扑面而来。
墙壁上,赫然贴满了数十张显微镜下茶引的放大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各种骇人的字样:“矿物反应区”、“植物纤维渗透层”、“蜂蜡熔点分析”。
而在试验台中央,一份摊开的手写报告,让小顺子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报告上写着:“经光谱分析,该红色颜料核心成分含皖南特有赤矾土,与微量石英伴生。此种矿物配比,唯石聋儿所居峒口向阳面三丈矿脉独产。”
泄密源头,竟直指云记最核心、最神秘的藏书峒!
消息星夜传回屯溪,谢云亭接到密报时,手里的紫砂壶稳稳当当,没有一丝颤抖。
他没有惊怒,反而在第一时间召来了墨盏先生。
昏黄的油灯下,墨盏先生听完谢云亭的转述,苍老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峒中……峒中确有一名守洞人,在十五年前离奇失踪,此人姓冯。”老人的声音艰涩无比,“他有个儿子,天资聪颖,曾在我门下读书。三年前,因不满东家您将《茶枢》部分工艺公之于众,认为这是背叛祖宗,愤而退学,不知所踪……”
两代人的怨恨与背叛,跨越十五年的时光,在此刻叠加交汇。
谢云亭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单纯的商业间谍,而是一场积怨已久的复仇。
“先生不必自责。”他安抚住摇摇欲坠的老人,“小顺子,照此行事,不必手软。”
密令只有一句话:不动声色,将那罐“共生版”茶膏,悄悄涂抹于三张被洋行丢弃的废弃茶引背面,再设法让这三张茶引,流入黑市。
那茶膏里,混入了云记化验房最新培育的一种无色无味的霉菌孢子。
这种孢子在常温下休眠,一旦接触到仿制茶引所用的特定胶质,便会迅速活化,释放出一种只有云记特制试剂才能检测到的微量生物素。
这是一枚看不见的追踪器。
三日后,云记化验房传来捷报:追踪样本出现在了芜湖的一处地下印刷坊。
大脚嫂雷厉风行,当夜便率一队精干护卫突袭了那处院落。
工坊内,一个形容枯槁的刻工正在灯下埋头赶制伪造的茶引铜模,人赃并获。
面对如狼似虎的护卫,工匠吓得魂不附体,哭着全招了:“别杀我!我只是个刻工!主使是人称‘冯瞎子’的先生,他在浮梁开了个私塾。是他找到我,说谢家背叛了祖宗,要我们这些老手艺人联合起来,‘夺回祖宗的东西’!”
“冯瞎子……”谢云亭听完回报,久久不语。
众人以为他会下令将这冯瞎子抓来严惩,他却摆了摆手,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错愕的命令:“把那刻工放了,只把他那枚刻坏了的假印模带回来。”
“东家,为何?”大脚嫂不解。
谢云亭拿起那枚粗劣的印模,在指尖缓缓转动,目光深邃:“我们要抓的不是手,是那个盘踞在人心里的结。”
消息传到“赎舟号”上,正在擦拭舵盘的阿橹听完,动作一顿。
他沉默了许久,粗粝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猛地站起身:“东家,我去一趟浮梁。”
红脸李一惊:“船长,您去做什么?那种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一刀劈了干净!”
阿橹摇了摇头:“他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去,或许比刀管用。”
谢云亭点头允准。
阿橹临行前,谢云亭递给他一只蜡封的紧紧的陶罐。
“若见到那位冯瞎子,替我问他一句话:当年他儿子愤而退学那天,可曾听见学堂里,正在念‘八十四坊联焚招牌’的旧事?”
阿橹虽不解其意,仍郑重地收下罐子,与红脸李一道,踏上了前往浮梁的路。
三日后,阿橹归来,面色比去时更加复杂。
他对谢云亭说:“东家,我见到冯瞎子了。他听了您那句话,当场就把手里的砚台给摔了,通红着眼吼,‘我爹要是活着,也绝不会让外人糟蹋了徽州茶的规矩’……后来,我把罐子里的茶膏兑水喂他喝了。他没反抗,喝完后,一个人对着墙壁,哭了半宿。”
当夜,谢云亭亲赴云记的化验房。
他将一枚真正的火漆茶引和那枚从芜湖带回的伪劣印模压出的样品,并列置于一盏新运到的“德制紫外光”灯下。
灯光亮起,奇妙的景象发生了。
真品的火漆印上,一层用肉眼无法察觉的金粉颜料缓缓浮现出淡雅华贵的金色纹路,如云雾缭绕。
而那枚伪品,则在紫外光下泛出一片沉闷的青灰色浊光,仿佛蒙尘的瓦砾。
谢云亭提笔,蘸着朱砂,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云记防伪公报》的第一条:“茶引可仿,茶心难摹。云记茶引,紫光之下,金纹浮现。凡敢冒用者,非缺技艺,乃缺良心。”
公告贴出的第二天,汉口最繁华的茶叶市集上,一位向来与云记有生意往来的老茶商,竟当众用自家店铺的招牌,引火点燃了一批刚刚低价购入的伪茶引货品,高声喊道:“我宁可卖一辈子粗茶,也绝不用这脏东西,辱没了茶叶的清香!”
一呼百应,一时间,焚烧伪茶引的火光,竟在数个码头亮起。
而在屯溪云记总号的账房角落里,小顺子就着昏暗的灯光,悄悄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道:“东家说,一把茶渣也能卡住洋人的枪机。今天我才明白,我看人心,才是这世上最硬的壳。”
祠堂里的庆功宴上,人人喜气洋洋,都以为这场风波已经尘埃落定。
唯有谢云亭,在喧闹中独自走到窗边,望着江上初升的明月。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将对手的阴谋公之于众,虽然赢得了道义,但也等于将自己彻底推到了明处。
对方既然连藏书峒的秘密都能挖出,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有一种预感,一场更大、更正式的风暴,正在酝酿。
果然,不出三日,一封盖着南京通商总署朱红大印的公函,正由一艘挂着海关旗的快船连夜送出上海,目的地,并非屯溪,而是安徽省商会的所在地——芜湖。
公函的内容,是针对近期长江航运中出现的“茶引纠纷”,要求召开紧急听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