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茶将发未发之际,空气里已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甜腥气。
谢云亭召集徽州十二村代表的地点,不在云记雅致的厅堂,而在村东头最大的那片晒谷场上。
这里沾着泥土,浸着汗水,离茶最近,也离人心最近。
二十张矮桌,二十碗粗陶茶,没有高台,没有香案。
月光下,所有人的脸庞都被映照得轮廓分明。
“今日请各位来,不为分红,只为立约。”谢云亭站在场中,声音平静,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圈圈涟漪。
他将一份拟好的《共制盟约》递给离他最近的汪村长。
盟约的内容很简单:凡加入者,皆可使用“云记·兰香红”之名号,云记无偿公开三转松柴法的全部精要,并派茶师下村指导。
但前提有三:其一,必须严格遵循云记制定的工艺标准,不得偷工减料;其二,必须接受云记“信茶使”的不定期抽检,一经发现以次充好,永久除名,通报全徽州;其三,也是最引人争议的一条,每卖出一斤“兰香红”,需将利润的百分之五,上缴盟约,汇入新设的“茶魂基金”。
场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公开技艺,这是自断财路;共享品牌,这是拿自己的金字招牌给别人做嫁衣。
一位性子急的张家村代表站了起来,面带忧色地拱手道:“谢掌柜,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可这……这万一有人手艺不精,或者起了歹心,做砸了茶,那败坏的可是您‘兰香红’三个字啊!这可是您用命换来的招牌!”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一时间,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谢云亭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谢云亭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淡然一笑。
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竟有种说不出的通透与豁达。
“张叔说得对,这招牌是我拿命换来的。”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目光从每一张紧张而质朴的脸上扫过,“但如果这块招牌,只能让我谢云亭一个人吃饱饭,那它就不是招牌,是囚笼,把我一个人关在了山顶上。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做得好,那是术;若人人都能做好,才是道。”
“我谢云亭要走的,是这条人人都能走的路。至于招牌,它不是我的,是徽州茶的。只要大家的心在一处,爱惜它胜过爱惜自己的眼珠子,这招牌,就砸不了!”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晒谷场上先是落针可闻,随即,汪村长第一个站起身,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沉声道:“我汪家村,签!”
“我们吴村也签!”
“算我们一个!”
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呼应声此起彼伏。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术”,什么叫“道”,但他们听懂了那句“人人都能走的路”。
在这乱世里,还有什么比一条活路更让人心动?
盟约既定,如同撒向春土的种子,谢云亭麾下的众人便化作春风春雨,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黟县县城的夜晚,一间临时腾出来的学堂里灯火通明。
苏晚晴站在讲台前,背后的小黑板上,用白粉笔画着一个简易的焙笼结构图。
台下坐着的,不是稚嫩的学童,而是一群满手老茧、年岁各异的茶工茶农。
这是她联合县教育局,艰难创办起来的第一届“茶工夜校”。
教材,正是小顺子那本《源流札记》的通俗删减版——《茶民录》。
“……大家看,为何焙火要三转?第一转,高温快炒,是为了杀青,锁住茶里的香;第二转,文火慢焙,是让它沉睡的魂慢慢醒过来;第三转,停火复焙,是给它一个喘息的品味的机会。”苏晚晴的声音温柔而清晰,她没有讲深奥的化学道理,而是用最贴近他们生活的话来解释,“这就像我们做人,少年时要勇猛,中年时要沉稳,到了晚年,要懂得回味。性子太急,茶会焦;性子太慢,茶会涩。这火候,既是茶的火候,也是人心的火候。”
台下,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妪听得入了神,喃喃复述:“对,对……人心,是人心的火候……”
谢云亭悄立在教室后门,望着灯下神采飞扬的苏晚晴,望着那些或迷茫、或专注、或恍然大悟的脸,心中一片滚烫。
散课后,他迎上去,为她披上一件外衣。
苏晚晴回头,眼眸亮晶晶的:“他们都能听懂。”
“因为你说到了根上。”谢云亭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教的是字,我教的是茶,但从今日起,我们教的,都是人。”
与此同时,南下的官道上,大脚嫂正领着十名精挑细选出的“信茶使”,护送着云记提供的松柴焙炉模型和一批刻有精密刻度的温控竹尺,赶往婺源。
婺源茶与祁门红茶同宗同源,却因工艺落后,近年来屡被洋行压价,许多茶坊为求生计,甚至开始仿冒“兰香红”的包装。
行至半途,天降暴雨,山洪突发,前方的石桥竟被冲垮了一半,道路彻底断绝。
随行的人都慌了神,这要是耽搁下去,错过了婺源的春茶制期,一切都白费了。
大脚嫂却异常镇定,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了看天色,果断下令:“不等了!卸货,改走羊肠径!”
有人惊呼:“嫂子,那条路九曲十八弯,地图上都没标,还有野兽,我们……”
大脚嫂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枚石哨,对着幽深的山谷吹出了几声奇异的短促哨音。
这是当年石聋儿教她的,山中猎户联络的暗号。
片刻后,远处的密林中,竟也传来了回应的哨声。
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怕什么?这山里,到处都是咱们的人!”
靠着这套神秘的联络方式,他们时而靠猎户引路,时而借樵夫的绳索攀爬,硬是在七日之后,浑身泥泞地出现在了婺源最大的茶村——江湾村的村口。
当江湾村的茶农们看到那精巧的焙炉模型,摸到那分毫不差的温控竹尺,再听大脚嫂不带半句废话、直接开讲“三转火候”的要点时,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
村长当场带头,将库房里所有仿冒的“兰香红”包装付之一炬,熊熊火焰映红了所有人的脸。
他们明白,这次来的,不是指手画脚的老爷,而是真心传技的自家人。
而在千里之外的汉口,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悄然打响。
小顺子被谢云亭委以重任,独自前往汉口分号,负责发布新版的“双面茶引”。
临行前,谢云亭什么都没多说,只交给他一只用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罐,嘱咐道:“若遇解不开的危机,打开它。”
抵达汉口的第三天,汉口商会便联合英商太古洋行设宴,名为接风,实为刁难。
酒过三巡,太古洋行的买办皮笑肉不笑地发难了,他晃着手里那本《茶民录》的小册子,用蹩脚的中文说道:“谢先生的故事我们很佩服,但这本小书,讲的都是些神神道道的民间传说,什么‘醒魂井’,什么‘渡火人’,拿这个来当一个品牌的根基,未免太儿戏了吧?我们做生意,讲的是品质,是数据,不是故事。”
一时间,满座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小顺子这个半大少年身上。
他若反驳,便是与整个汉口商会和洋行为敌;他若默认,那云记此番的“文化立信”之举,便成了个笑话。
小顺子面色不变,站起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对身后的伙计点了点头。
伙计会意,将那只密封陶罐恭敬地捧上桌。
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小顺子亲手撬开火漆,打开了罐盖。
一股醇厚到极致、仿佛沉淀了岁月的兰花焦糖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宴会厅。
那不是新茶的清扬,而是一种经过时光淬炼的厚重与温润。
罐子里并非茶叶,而是一块色如琥珀、质地细腻的茶膏。
小顺子取下一小块,投入滚水中,茶膏触水即化,一盏汤色红艳、香气纯正的“兰香红”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他端起茶盏,朗声道:“这位先生说得没错,生意讲品质。这罐茶膏,便是用三年前的‘兰香红’头道春茶底料,以古法熬制七七四十九天而成。它的味道,就是云记的品质。至于这本小书……”
他拿起《茶民录》,目光清亮如星:“它记录的或许是传说,但每一个传说背后,都是我们徽州茶人一次不肯认命的抗争。这味道,来自黄山脚下每一双采过茶、焙过火的手;这本书,就属于每一个还记得这些手、还记得这份抗争的人。诸位,请问,这根基,还儿戏吗?”
满场哗然,那洋行买办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有支线,最终都汇入了主脉。
灰衣道人闭关一月,终于将《徽州茶道图》绘制完成。
图上密密麻麻,标注了七十二条鲜为人知的隐秘运输线,上至翻越黄山的险峻古道,下至可避军阀水上关卡的内河支流。
他将图卷献给谢云亭,声音嘶哑而郑重:“祖上用它躲灾逃命,如今,该用它为活命的茶,送出一条生路了。”
谢云亭接过这幅重逾千斤的图,将其郑重命名为“信茶之路”,并当即下令:所有云记船队,优先搭载共制盟约成员的货物,共走此路。
六月初六,芒种已过,长江水暖。
汉口龙王庙码头,一艘三桅福船缓缓升起了主帆。
船舷上,一面崭新的旗帜迎风招展,上面是云记的云纹标识,底下加绣了一行力道千钧的小字——“信茶共运”。
这艘船,将载着第一批共计十万张新式“双面茶引”和五千斤集十二村之力制成的“兰香红”春茶,沿着黄金水道,直奔大上海。
谢云亭立于岸边,江风吹拂着他的长衫。
他望着船头那用火漆烙印的巨大“信”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忽然感到额角那枚茶芽印记,传来一阵久违的温热。
识海深处,那句熟悉的低语再度响起。
这一次,却不再是孤单的一句。
它仿佛是从百年前的醒魂井底传来,又仿佛是身后万千茶农的心声,层层叠叠,跨越时空,汇成了一句宏大而清晰的合鸣:
“吾辈所守,非叶非汤,乃一心耳。”
他不是系统的继承者,他已然是这薪火本身。
就在谢云亭心潮澎湃,目送货轮的影子渐渐融入晨雾之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极远处,江汉关那高耸的钟楼顶上,一面从未见过的旗帜,正取代了原本的海关旗,被缓缓升起。
那是一面深蓝色的旗,旗角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诡异的图案——一根被折断的茶枝,被一条冰冷的铁链紧紧锁住,在江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不祥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