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行洋文,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窗外的雨夜,直刺谢云亭的瞳孔。
“我们知道你找到了什么。”
没有威胁,没有勒索,只是一句陈述。
然而,这平静之下所潜藏的巨大能量,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从遥远的暗处伸来,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带着彻骨的寒意。
苏晚晴凑过来,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倏然发白。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谢云亭的手臂,指尖冰凉。
“是美资‘华昌洋行’的电报纸。”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在学校处理涉外文件时见过,这种棉麻混纺的纸质很特殊,油墨里的松香味道也与众不同。你看这个‘w’和‘y’的字体,是雷明顿2号打字机独有的,整个徽州,恐怕只有几家大洋行和邮政总局有。”
她的敏锐超出了谢云亭的预料。
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追查,没想到答案就在身边。
苏晚晴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分析:“他们未必亲眼见到了藏书峒的竹简,消息不可能传得这么快。但是,你在讲茶大会上公开提及《茶枢》之事,早已传遍了整个商界。这封信,是冲着《茶枢》这两个字来的。”
谢云亭凝视着窗外密集的雨帘,雨水冲刷着青石板,汇成一股股浑浊的急流。
他的脑海中,倏然闪过当日在藏书峒外,那位神秘的白衣客临别前的低语:“香不可独占,亦不可无防。”
彼时他以为防的是宵小之辈,是市井无赖,却没料到,最先闻到腥味的,竟是江海之上的巨鲨。
“传我命令,”他转过身,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只剩下冰冷的决断,“所有关于《茶枢》新篇的公开发布,即刻暂停。对外只称,古籍残破,尚在整理。”
这不是退缩,而是为了更猛烈的反击,必须进行的短暂蛰伏。
两日后,黟县城内的邮政代办所,进来三个挎着篮子、满身泥土的村妇。
为首的正是大脚嫂,她脸上抹了锅底灰,裤脚高高挽起,活脱脱一个刚从山里挖笋归来的卖笋婆。
她一边大声和同伴用土话闲聊,抱怨着笋价太贱,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柜台后方的废纸篓。
代办所的伙计正打着哈欠,对这几个浑身土腥气的村妇满脸不耐。
趁着伙计转身去取邮票的间隙,大脚嫂飞快地从篮子里抓出一把还带着露水的鲜笋,塞到柜台上,用浓重的乡音笑道:“小哥,行个方便,俺们这篮子底破了,借个火漆烧一下篮绳。”
伙计嫌恶地挥挥手,大脚嫂却已眼疾手快地凑到烧着火漆的小炉旁,装作笨拙地摆弄篮绳,另一只手却如闪电般探入废纸篓,将一枚凝固的、残留着红色蜡油的纸团捏进了掌心。
回到云记后院,那枚火漆残印被小心地剥离开来。
图案在灯下显现,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是一根被折断的茶枝,被一条锈迹斑斑的锁链紧紧缠绕。
这图案,与当年横行江南,以茶税盘剥茶农,最终被谢家先祖联合七十二村茶人共同击溃的“茶纲”徽记,竟有七分相似!
谢云亭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缓缓抚摸着桌面冰冷的木纹,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不仅还活着,而且……在结一张新的网。”
夜色更深,风雨未歇。
小顺子身披蓑衣,怀揣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密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屯溪码头的断崖小道上。
这条路能避开所有官道关卡,是信茶网络中最险峻的一段。
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青苔湿滑无比。
就在他拐过一道山壁时,两道黑影如鬼魅般从两侧的岩石后扑出,手中短棍直取他的后心!
小顺子心头大骇,脚下猛地一滑,身体顺势向悬崖外侧滚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他来不及起身,按照谢云亭早已教过无数遍的法子,将一枚特制的空心茶果塞入口中,鼓足腮帮,猛地吹出三声短促而尖锐的哨音。
“啾——啾——啾——”
茶哨声穿透雨幕,在空谷中回响。
那两名劫匪一愣,随即面露凶光,再次扑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对面的山林里,骤然亮起了三盏灯笼,如同三颗凭空出现的星辰,遥相呼应。
“什么人!”劫匪惊喝。
回答他们的,是破空而来的呼啸声。
灰衣道人手持一根长棍,从林中一跃而出,身后跟着三名同样劲装打扮的青年,正是他寻访带回的“寻香使”。
四人配合默契,棍影如林,只几个呼吸间,便将两名劫匪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逃入黑暗之中。
小顺子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才感觉脚底一阵钻心的剧痛。
他低头一看,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刚才翻滚之地,竟被人预先钉下了一排淬了毒的铁钉,其中一枚已穿透了他的草鞋底,在他脚心留下一个血洞,殷红的血正染绿了脚下的青苔。
若非他反应快,此刻早已是个死人。
云记祖祠,灯火通明。
核心的几位掌柜和账房先生围坐一堂,气氛凝重如铁。
“东家,必须加强护卫!从工坊到码头,沿途增派人手!”
“对!把那些觊觎《茶枢》的杂碎,来一个打一个!”
众人群情激愤,主张以强硬手段回击。
唯有那位曾为守峒首领的墨盏先生,始终枯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如同一尊石雕。
良久,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才缓缓睁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沙哑地开口:“茶纲当年,声势何等浩大,最后为何而败?败在闭门自守,将天下茶人视为刍狗。你们今日若也学他们,在云记外筑起高墙,困住自己,不过是重蹈覆辙。”
满堂的喧嚣,瞬间静了下来。
墨盏先生枯瘦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怕的,不是云记有多少护院,而是《茶枢》里的东西,传遍天下。所以,我们不该藏,而该传,用他们最想不到的方式去传。”
他看向谢云亭,不如,将‘茶引’再升一格。”
“凡购云记之茶,皆附赠一页新式‘茶引’。此引双面,正面是防伪,背面……便是传道。我们将《茶枢》中的精要短句,摘录半页,印于其上。如此一来,真茶引便是真传,伪茶引若也敢印,便是自曝其短。真者,自敢将《茶枢》公之于众;伪者,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印这来路不明的‘祖传秘方’!”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随即化为一片叫好!
谢云亭霍然起身,向墨盏先生深深一揖:“先生一言,拨云见日!”
当夜,他便亲自设计出新式的“双面茶引”。
正面,是云记的云纹火漆印,但火漆之中,按他识海中优化出的配方,嵌入了极难仿制的矿物颜料,平日呈暗红色,一旦遇水浸润,便会变为璀璨的金色,宛如点石成金。
而背面,则用宋版刻本的字体,印上了一句句来自《茶枢》的短箴,如“火不过三转,心不过一诚”,“萎凋之要,在散不在堆”,皆是制茶工艺中最画龙点睛的心法。
首批十万张新茶引,连夜赶制,随着第一批春茶,发往上海、汉口等各大商埠。
消息传开,市面为之震动。
云记的茶,一夜之间不仅是品饮之物,更成了可以揣摩学习的“活茶经”。
有洋行买办不信邪,重金购得茶引试图仿制,却发现那遇水变色的颜料配方根本无从破解。
更有甚者,硬着头皮也在假茶的包装里印上《茶枢》内容,结果拿到茶工面前一对比,茶叶的劣质与箴言的精妙形成鲜明反差,当场被识破漏洞,沦为整个行业的笑柄。
月圆之夜,黄山之巅。
谢云亭独自立于崖边,晚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他拿出那封早已被雨水浸泡得字迹模糊的洋文信,在火折子的光芒中,将其点燃。
火光映着他沉静的脸庞,火焰升腾中,他的识海深处,忽现异象——
不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无数模糊而坚毅的茶人身影,浮现在云海之上。
他们或手持竹简,或掌着铁锅,或背着茶篓,穿越千年的时光,齐齐向他望来,口中发出山呼海啸般的低语:
“吾辈所守,非叶非汤,乃一心耳。”
守的不是茶叶,不是茶汤,而是一颗做茶的本心。
谢云亭仰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心中所有的愤懑与迷惘都尽数吐出。
他对着那渐渐熄灭的火光,轻声说道:“你们交给我的,我已接下。接下来的路,我继续走。”
山下,江面上,第一艘满载着春茶与新式茶引的货船,正缓缓启锚,驶向东方。
船头悬挂的云记旗帜旁,一枚巨大的火漆印模型在月光下熠熠生辉,那暗红的底色,仿佛是凝固的血与土,在静待一个被水唤醒,绽放金光的时刻。
江风浩荡,将茶香与一个崭新的传奇,送向远方。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上海外滩的一座石砌大楼顶层,彻夜通明。
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雪茄的烟雾和冰块碰撞酒杯的脆响。
当第一缕关于“双面茶引”的电报从内陆传来时,房间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一台雷明顿2号打字机,被一只戴着金戒指的手,冷酷地敲下了一行新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