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能提供失传茶香线索者,无论身份贵贱,皆可录入‘共研册’,共享荣光。
若凭线索成功复原古香,其名将与茶香一道,永刻于‘香碑’之上。
这榜文如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没有赏金,没有许诺,只有两个虚无缥缈的名头——“共研册”与“香碑”。
在多数人看来,这不过是谢掌柜又一次的故弄玄虚。
“刻在石碑上能当饭吃?”人群中有人低声嗤笑,“还不如赏几块大洋来得实在。”
“就是,咱们庄稼人,懂个啥失传茶香?别掺和了。”
议论声中,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却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了榜下的登记桌前。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大脚嫂。
她脸上还带着几分刚从田里回来的泥土气息,嗓门却一如既往地洪亮。
“我来登一个!”她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跳。
负责登记的少年学徒小顺子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她,连忙恭敬地站起来:“嫂子,您……您有线索?”
“算不上什么正经线索。”大脚嫂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但眼神很快又坚定起来,“我婆婆还在世的时候,总念叨着一种茶,叫‘月下听涛’。她说,是她小时候在乌龙颈那边,闻过一次就记了一辈子的味道。她说那茶香,就像夏夜里坐在江边,能听见水拍岸的声音。”
这话说得玄之又玄,周围的人又是一阵窃笑。
听涛?
茶里怎么能听出涛声来?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小顺子却不敢怠慢,他知道谢掌柜立这榜的深意。
他认真地铺开一本崭新的册子,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在第一页写下:线索十七,月下听涛,提供人:黟北,大脚嫂。
写完,他抬起头,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故玷污的灿烂笑容:“嫂子,记下了!您是第十七位来登记的啦!”
大脚嫂一愣,随即也笑了,那是一种被人郑重对待的满足。
她不知道,她这随口一提的、来自婆婆的临终呓语,即将掀起一场怎样的波澜。
人群的议论并未因大脚嫂的举动而停止,但一种微妙的气氛已然开始发酵。
如果说云记之前的善举是在人们心中播下了信任的种子,那么这“寻香榜”便是第一场春雨,催促着那些深埋的根须,去试探着触碰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几天后,李裁缝的身影出现在了通往各村的崎岖山路上。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背着针线包,怀里却揣着一卷用上好绢布制成的画轴。
这画轴,是他联合了镇上十二名手艺最好的绣娘,不眠不休三天赶制出来的。
他逢人便展开画轴,那是一幅缩绣版的《古今工艺对照长卷》,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各色丝线标注着附近村落的特长。
背面,更是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注解。
“你看,这张家坳的人,祖祖辈辈揉捻茶叶,手劲巧,力道匀,出的茶条索最是紧结。”他指着画卷对王家坪的村长说,“而你们王家坪,靠着山阴,空气湿润,最擅长的是发酵,火候总是恰到好处。以前各家自顾自,好坏全凭天意。如今谢掌柜把法子都公开了,咱们为什么不能自己连起来?”
他指着画卷上用红线连接起来的两个村庄:“张家坳揉好的茶青,赶在走水之前送到你们王家坪来发酵,岂不是两全其美?咱们不能光指望着云记来收,靠着谢掌柜一个人。他能点起一盏灯,这满山的灯火,得靠咱们自己一盏盏传下去!”
这番话,比任何说教都更能打动人心。
很快,一个以村庄为单位,以工序为纽带的“工序联营体”竟自发地形成了。
今天王家缺了焙火的松柴,李家立刻就送了过去;明天张家采摘人手不够,邻村的后生们便主动前来帮忙。
一种前所未有的协作精神,在皖南的群山之间悄然生长。
与此同时,一支特殊的队伍,正向着黄山深处最幽秘的腹地进发。
领队的,正是那个曾一度沦为商业间谍的灰衣道人。
此刻的他,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阴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苦行僧般的专注。
他手中没有罗盘,只有一张谢云亭依据系统分析绘制的“香踪舆图”。
舆图上,几个用朱砂标记的红点,散落在人迹罕至的绝壁与深谷之中。
队伍在一处塌方近半的古窑洞前停下。
这里荒草丛生,洞口被巨大的落石堵死,若非舆图指引,根本无人会注意。
灰衣道人命人清理洞口,自己则第一个钻了进去。
洞内阴冷潮湿,弥漫着腐朽的气味。
在窑洞的最深处,他发现了一堆被泥土掩埋的残炭。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块,用布包好,立刻派人快马送回云记交由小春子检测。
但他自己没有走。
他没有像完成任务一样立刻上报这一重大发现,反而选择在洞口外一处避风的岩石下蹲守。
整整七天七夜,他记录着此地每日的日出日落、风向转换、晨雾的浓度、午后的湿度……他像一头耐心的狼,观察着这片土地的每一次呼吸。
七日后,当他满脸煤灰、衣衫褴褛地回到云记时,手中除了那几块残炭,还多了一本用粗纸手绘的册子,封面上写着五个字:《地火节律补遗》。
墨砚生,这位曾经的监火使,如今主持着“古法督导班”的老茶师,颤抖着手翻开册子。
里面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最朴素的观察记录:“子时风起于东南,窑内火道易生倒灌,需减二成柴……”“卯时山岚最重,入窑之气含水,焙火当用文火慢烘……”
一页页翻过,墨砚生的眼眶渐渐湿润。
他猛地合上册子,长叹一声:“这……这比我们墨家守了上百年的秘本,更懂这山里的火啊!”他知道,这本册子,是用一个人的忏悔与七日的苦熬,从天地间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
有了线索,有了数据,有了人心,第一批“共研茶样”很快就在云记的研习堂里诞生了。
然而,这第一锅茶并不完美。
它香气驳杂,时而浮现出松烟的气息,时而又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花草韵,极不稳定,远达不到云记出品的标准。
学徒们都有些沮丧,认为这次尝试失败了。
谢云亭却当众宣布:“这一锅,不卖,只送。它叫‘新芽一号’。”
上千份用油纸包好的小样,被分送到了每一个在“寻香榜”上留过名字的茶农家中。
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宣告:你们的参与,不是空谈,这是我们共同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好坏,我们一同见证。
当晚,黟县的夜空下,上千户人家,无数人或好奇,或期待,或不屑地,将那“新芽一号”泡入了杯中。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
远在休宁的灰衣道人,正在灯下整理他的手稿;镇上的李裁缝,正对着他的绣图构思新的联结;而黟北村的大脚嫂,忙完一天的农活,正准备歇下……当他们喝下那口茶时,一个共同的异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脑海中。
那是一片朦胧的山雾,雾中,隐约能听到有女子背着茶篓,哼唱着悠扬的茶歌。
歌声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同一时间,谢云亭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光芒大作。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信香共鸣!正在触发“记忆碎片共享”……】
【共鸣源:31名饮茶者。】
【共享记忆片段:古茶山·采茶谣(残)。】
系统提示音还未消散,一声压抑的哭泣声从院外传来。
谢云亭推门而出,只见大脚嫂竟连夜从村里赶来,此刻正蹲在院子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嫂子,怎么了?”
大脚嫂猛地抬头,满脸泪痕,眼神中却带着一种狂喜和激动:“那首歌!掌柜的,我喝了那茶,听见了那首歌!那是我妈的声音!她四十岁那年就咳死了,我以为我再也听不见她唱歌了……”
她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凭着那模糊的记忆,哼出了一段残缺不全的调子。
一旁被惊动的小春子连忙用笔记下曲谱,并迅速在脑中与收集来的古法资料进行匹配。
忽然,他眼睛一亮,失声道:“我知道了!‘月下听涛’的‘涛声’,根本不是水声!是一种古法熏焙的节奏!我看到过记载,有女工为了安抚一同在焙房劳作的孩子,会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哼唱家乡的摇篮曲,她们的动作和歌声的节拍会与焙火的噼啪声形成一种独特的共鸣!这歌声,就是‘涛声’!”
真相大白!
那失传的茶香,竟是一首被遗忘的、母亲唱给孩子的摇篮曲!
夜色深沉,云记新开辟的“万匠园”内,却灯火通明。
这里没有高墙,只有一排排新建的、向所有人开放的焙房。
四面八方的山野里,星星点点的火光遥相呼应,那是“工序联营体”的茶农们在连夜赶制。
谢云亭立于园区的中央,望着这片被他亲手点燃的人间烟火,心中激荡难平。
他取出一罐“新芽一号”,没有独饮,而是将所有茶叶尽数倒入了一只足以供百人共饮的大铜壶中,用山泉水烹煮。
他脑海中的系统,此刻前所未有地安静。
当他为自己斟上第一杯茶,轻轻啜饮时,一个无声的意识,仿佛从茶汤中升起,同时浮现在所有正在这片土地上品饮“新芽一号”的人心头:
“香不在古,不在新,而在——继。”
风穿过万匠园,吹动着上千个晾茶的竹匾,发出沙沙的声响,宛如大地本身,在黑暗中轻轻拍打着未来的节拍。
极远处的齐云山顶,那座传说中为茶祖守夜、早已熄灭了百年的长明灯,竟在深沉的夜幕中,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一闪即逝,仿佛一颗沉睡已久的心脏,终于恢复了跳动。
这一夜,许多人彻夜未眠。
第二天,晨雾尚未散尽,云记研习堂的门前,已经自发地排起了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