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群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炸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茶工挤到最前面,眯着浑浊的老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嘴唇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凡、凡使用机械烘焙、分级筛选之茶坊……须加征‘工艺改良附加税’……税、税率……翻倍?”
“翻倍!”
这两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啥叫‘工艺改良’?俺家用祖宗传下来的摇筛,比手拣快一点,算不算?”
“还有这……‘非传统松柴焙火工艺’也要加税?云记的《研习录》上教的法子,才让俺家今年的茶多卖了三成钱,这就成了罪过了?”
“这哪是收税,这是要俺们的命啊!”
人群中,一个拄着竹杖的老烟杆,前几天刚跟着谢云亭去祭拜过无名碑,听着众人的议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指着告示,嘴巴张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嘶吼:“我……我那祖传的手工揉捻锅,底下加了个炭盆预热,这也算‘机巧’?”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栓叔!”
“快!快抬回去!”
混乱中,老汉被七手八脚地抬走,口中仍旧喃喃自语,像是在梦魇里挣扎。
消息如插翅的蝗虫,顷刻间飞遍了黟县大大小小的茶市和村落。
不过一个时辰,云记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十八家中小茶号的掌柜齐聚正堂,他们都是近来学习云记新工艺最勤、获益最多的,此刻却个个面如死灰。
新税令就像一把专门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铡刀,精准地落在了脖颈上。
“谢掌柜,这可怎么办?税率翻倍,咱们辛辛苦苦改良的这点利润,全要填进税吏的口袋,还得倒贴!”
“何止倒贴!我那小茶坊,本就薄利,这么一搞,不出十天就得关门!”
“这是明摆着不让我们活啊!咱们刚从墨盏先生那儿看到点光,这天,怎么又黑了?”
吵嚷声、哭诉声、拍桌子的声音混作一团。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谢云亭并未立刻出面。
他只让小春子招待众人,自己则将房门紧闭。
整整三日,云记大门紧锁,谢绝一切访客。
密室内,灯火彻夜通明。
小春子带着账房的人,将从全省各地搜罗来的近三个月所有交易票据、税务局抄录的底册副本、以及遣人下乡用新式录音机录下的茶农口述,堆满了整整一屋。
谢云亭不眠不休,端坐桌前。
他的意识沉入系统,海量的数据如洪流般涌入。
“滴……正在解析‘皖南七县税务征缴记录’……”
“滴……关联‘茶坊工艺等级评估’与‘税率浮动异常’数据……”
系统界面上,原本一个个孤立的数据点,此刻正被无数条淡蓝色的细线飞速连接,交织成一张复杂无比的网络。
很快,一幅皖南地图的轮廓浮现出来。
地图上,休宁、祁门、歙县等产茶重地,开始渐次浮现出大小不一的红黄斑块,系统在一旁标注着一行冰冷的文字:“异常征税密度区”。
红色最深的地方,正是以黟县为中心的云记新工艺辐射区。
谢云亭凝视着这幅触目惊心的“病理图”,良久,他头也不抬地问向身后静立如松的墨砚生:“墨先生,你走过的那些山村里,近几个月,可有村正、保甲长突然换人?或是……深夜频繁开会的?”
墨砚生沉吟片刻,目光一凛,顿首道:“有。休宁县西坪村,两个月前,催缴粮税的村正连换了三任,一个比一个手段狠。听说,都是县里新派下来的生面孔。”
谢云亭指尖在地图上最深的红色区域上轻轻一点,一声轻叹,仿佛带着寒气:“这不是收税。”
他抬起头,眼中不见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这是借刀清场。”
当夜,负责在税务衙门做杂役的小豆子,趁着夜色扫地出门,怀里揣着一个滚烫的火折子。
回到云记后院,他从火折子底部拧开暗格,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卷被烧得焦黑的公文残页。
纸页被火舌舔舐过,只剩下巴掌大小,但上面几行用派克金笔写下的批注,字迹飞扬,力透纸背,清晰可辨。
“……云记开源其技,蛊惑人心,实为乱纲之首。宜先削其羽翼,再收其根……”
批注下方,另附一份名单,赫然便是今日齐聚云记的那十八家茶号的名字。
落款处,一个“白”字残存了半边,正是新任统税局长周慕白的手笔。
小春子看得浑身发冷:“掌柜的,这是要将我们往死里逼!连同我们一起的,一个都不放过!”
谢云亭接过那半张残页,在指尖缓缓捻过,感受着上面残留的烟火气。
他没有愤怒,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传我的话。”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按着名单,连夜给这十八家送去上好的冬炭和百斤白米。再附一张短笺。”
他取过纸笔,写下八个字。
小春子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税可缓,火不能熄。”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本以为会一片死寂的黟县茶区,竟有零星的焙房烟囱,重新冒起了青烟。
那烟气,比往日更淡,却也更倔。
紧接着,第二家、第三家……十八家茶号的焙火,竟无一熄灭。
第五日晨,谢云亭一袭布衣,亲赴长江码头。
他在江边最大的一个茶棚里,约见了码头工会的总头目阿夯。
桌上只摆了两只粗瓷碗,泡的是云记最普通的“口粮茶”。
谢云亭没有谈税,没有谈利害,只是慢悠悠地讲起去年冬天的故事。
那时江面即将封冻,云记一批运往汉口的茶叶被困,正是阿夯带着手下上百个兄弟,顶着寒风,用人力跳板连夜抢运,才让“暖冬车队”的物资赶在封江前送达。
“夯哥,那年头,人人自危。云记在码头施茶,不图名声,”谢云亭将碗推到阿夯面前,茶汤温热,雾气氤氲,“你们喝的,不是茶,是共命的汤。”
阿夯黝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粗大的手指摩挲着碗沿,沉默了许久。
他仰头将一碗热茶灌进喉咙,喉结滚动,像是在吞咽一团火。
“砰!”他将碗重重顿在桌上,震得茶水四溅。
“谢掌柜,要我说什么?要我带人去堵税务局的门?”
谢云亭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如江水:“我不要你堵门。”
他站起身,望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缓缓说道:“我要你,和你的兄弟们记住——工人喝茶,也是政治。”
当晚,码头上百名装卸工自发集会。
阿夯只说了一句话:“有人想让咱们喝不起茶,还想让咱们没活干。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吼声震天。
决议很快传开:若因强征“工艺税”导致茶价飞涨、茶坊倒闭,所有码头工人,将集体罢运所有茶叶及相关货品。
第七日,《申报》副刊的头条,悄然刊登了一篇署名文章,标题辛辣无比——《茶税十弊疏·其一:以复古之名行敛财之实》。
金笔吴的笔触如刀,直刺要害:“昔年贡茶制度,压垮徽州千家灶;今日特种统税,又要逼死江南几户焙?敢问周局长,您案头供奉陆羽,口称维护正统,可《茶经》哪一页写了,要用税刀砍断匠人的手?”
文章末尾,并未预告下期,只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线索:“欲观全文,请访城南‘茶香书局’。”
一夜之间,凡是印有这篇文章的报纸,都被人争相传阅。
城南那家不起眼的小书局,被人踏破了门槛。
说书先生更是闻风而动,当天下午就在茶楼里,将此事改编成了一出新的评话《税官断茶梦》,当唱到“一纸红头令,万家焙火哑”时,满堂茶客,无论贫富,尽皆唏嘘落泪。
深夜,云记密室。
谢云亭面前的系统界面,光芒明灭,脉动如心跳。
小春子刚刚录入了从三百七十二段茶农哭诉音频中提炼出的情绪共鸣峰值区,那些代表着愤怒、不甘与绝望的数据,与税务地图、舆情热度、盟友动态……所有信息流在此刻汇于一处。
终于,系统界面上所有的红黄斑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九处县域,泛起了幽蓝色的微光。
那光芒不刺眼,却深邃有力,仿佛是深海下的暗流,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系统最终定格,生成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图景——“皖南茶税抗争潜力图”。
谢云亭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六个字。
“十八盏灯,该亮了。”
话音刚落,窗外,雨歇了。
远处,黟县城郊的一座焙房,一盏昏黄的灯火,在黑暗中重新燃起。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那灯火,如星,如豆,却连绵不绝,在广袤的徽州大地上,开始连成一片燎原的野火。
谷雨前夜,月色清冷如水。
黄山脚下一处废弃的旧窑厂,黑洞洞的窑口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嘴,吞吐着山间的寒风。
几个身影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压低了斗笠,借着微弱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草丛生的野地。
他们彼此不发一言,只用眼神交汇,而后迅速没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风吹过,将他们最后一点低语,也卷进了窑厂深处无尽的回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