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晨曦,齐云山顶的浓雾被第一缕金光刺破,如潮水般缓缓退去,露出湿润的青石与苍劲的古松。
墨盏先生一身素麻布衣,静立于悬崖之边,崖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那张曾写满孤高与严苛的脸,此刻只余下被岁月和彻悟冲刷后的平静。
他手中,是那只陪伴了他一生的黑釉残杯。
他没有将它掷入深渊,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轻轻放入崖壁上一处天然形成的石龛内。
随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一盏小巧的、盛满了清油的铜灯,正是云记那盏彻夜不熄的守夜灯的同款,点燃后,稳稳地置于残杯之旁。
一龛,一杯,一灯。旧道的终点,新火的起点。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的豆点灯火,毅然转身,步履不再有半分迟疑,沿着石阶朝山下走去。
他再未回头。
途经山脚的村落,几处炊烟袅袅升起。
田埂上,一群光着脚丫的孩童正追逐嬉戏,口中合唱着一首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新童谣,歌声清澈稚嫩,随风飘散:
“纸蝶飞,过山溪,莫道前人封了路,春风年年过山崖。焙新茶,换旧衣,一盏香分千万家,灯花落尽天自明……”
墨盏先生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听着那纯真的歌声,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复杂难明的水光。
片刻后,他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枚边缘已被火烧得焦黑的木制令符——那是茶纲监火使最高权力的象征。
他走到溪边,松开手,任由那枚令符跌入清澈的流水,打着旋,被冲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同一时刻,黟县,云记茶号前的广场,人山人海,却又井然有序。
一场名为“双轨启典”的仪式,正在万众瞩目下拉开帷幕。
广场被一条红线从中剖开。
左侧,赫然陈列着数台崭新锃亮、闪着金属冷光的改良机械揉捻机,齿轮与传送带结构精密,充满了工业时代的力量感。
右侧,则是一整套古朴雅致的古法制茶器具,竹焙笼、松柴灶、手摇筛……每一件都沉淀着时光的温度。
谢云亭一身简素长衫,立于两列器具中央。
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对着台下成千上万的茶农、商贩和乡绅,朗声宣布:“诸位乡亲,各位同行!自今日起,云记施行‘两线并行’之法!”
他指向右侧的古法器具:“此为‘承古’线。云记‘兰香红·古韵版’,将恪守最严苛的古法工艺,由督导师傅亲手监制,全手工限量供应,以承徽州茶道千年文脉。”
随即,他转向左侧的机器:“此为‘润民’线!云记‘兰香红·润民版’,将采用最新改良之机械,标准化量产,售价……仅为市面同级红茶之六成!”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六成售价,这几乎是贴着成本在卖!
不等众人议论,小春子一身干练短褂,抱着算盘走上前来,将一本硕大的公开账册翻开,高声道:“‘润民’线利润极薄,旨在惠及大众。云记之诺,日月可鉴——我们不靠低价倾轧同行,而靠品质普惠天下!”
人群中,一个声音突然高喊起来:“谢掌柜是想让咱们这些穷哈哈,也能天天喝上好茶啊!”
这声呼喊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掌声与欢呼声如雷鸣般炸响。
紧接着,灯花娘领着她的民间艺人班子登上了临时搭建的戏台。
皮影翻飞,锣鼓铿锵,一出名为《纸蝶谣》的皮影戏正在上演。
戏中,代表旧日壁垒的“黑石匣”被代表赤子之心的“火中手”所融化,最终化作无数“纸蝴蝶”,将茶香带往四方。
那正是“焚简—寻匣—斗茶”的艺术再现。
台下的茶农们看得如痴如醉,不少老人看着那皮影小人探手入火盆的场景,竟忍不住潸然泪下,喃喃道:“这才是咱们自己的故事,咱们茶人的故事!”
戏台一侧,沈绣娘与几位女工缓缓展开一幅十丈长的《古今工艺对照长卷》。
画卷从古老的炒青、晒青技艺起笔,一路描绘至云记的“松柴控温”与“数码雏形”,画工精妙,考据详实。
而在长卷的末尾,却留着一大段空白。
沈绣娘提起笔,在空白的起始处,端端正正题下八个字:“继者非仿,而在创。”
正在此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墨砚生领着十二名身穿劲装的汉子,列队走入场中。
他们正是昔日茶纲最核心的执法力量——十二监火使。
他们走到台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齐齐解下腰间象征身份与武力的佩剑,将其并排置于地上。
随后,每人从怀中捧出一本本或新或旧、封面已磨损的笔记,那是他们各家祖传的控火心得。
墨砚生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而洪亮:“我等奉茶纲祖制,守秘百年。今日方知,守即是囚。自此,茶纲监火使之名不复存在。我等愿将毕生所学,公之于众。这火,不再为‘守’而燃,愿为‘传’而教!”
谢云亭看着他们,并未走上前去将他们迎为上宾。
他只是默默转身,从一旁取过一把崭新的、手柄缠着厚麻布的火钳,递到墨砚生面前,目光真诚而平静:“云记不设虚位。我以云记掌柜之名,正式聘请诸位,担任云记‘古法督导’。每月巡访各处焙房,传授技艺,工钱照付,分红按劳。”
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平等的雇佣与实在的尊重。
墨砚生与身后的汉子们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们挺直了胸膛,齐齐抱拳,声如洪钟:“愿为云记效力!”
这一幕,彻底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落幕,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当晚,月上中天。
谢云亭独自一人,坐在焙房最高处的横梁上,俯瞰着下方一排排安静的焙笼。
他闭上眼,脑海中那熟悉的系统界面平静如水,已许久没有动静。
忽然,界面中央,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行柔和的金色文字,不再是冰冷的机械提示,而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
【“薪火协议”已圆满达成。】
【检测到用户行为持续符合“共研、共享、共敬”之核心原则,已触发终极进化。】
【鉴定系统解除绑定限制,转为“天地茶息”环境感应模式。】
话音刚落,那熟悉的蓝色光屏如冰雪消融,化作点点星光,彻底融入了他的意识深处。
谢云亭猛地睁开眼。
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
他不再需要刻意去“开启”或“扫描”,风中每一缕花香,木架上每一丝陈气,远处泥土中每一分湿意……所有与茶相关的气息、流转、生灭,都如本能般自然地在他的感知中清晰呈现。
他,与这方天地的茶道,仿佛融为了一体。
他微微一笑,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强大充盈全身。
从此,他不再是工具的使用者,他本身,就是衡量这世间万千茶滋味的标尺。
就在此时,远处山道上,一串灯火蜿蜒而来,如同游龙。
紧接着,是板车滚轮的辘辘声和粗犷的呼喊,由远及近:“谢掌柜!上河村的鲜叶!咱们村的人,都回来啦!”
是那些因茶路断绝而外出逃荒的茶农,他们回来了!
谢云亭心中一热,起身相迎。他刚迈出一步,身形却猛然顿住。
他鼻尖,捕捉到了一缕随夜风飘来的、极其细微的幽香。
这香气,非兰非松,非花非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清越如千年古笛,吹破长夜;厚重如摩崖石碑,镌刻风霜。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一幅无形的画卷自行展开,自动勾勒出一种从未在世间存在过的茶香轮廓。
风穿过高耸的焙房,吹动屋檐下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
那声音,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无声的黑暗中,终于睁开了眼睛,轻轻说了一句:
“开始了。”
谷雨后第三日,焙房晨雾未散。
谢云亭独自立于最高焙架旁,他的目光,正凝视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那里,空无一物,却又仿佛握着整个世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