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沟的伏击落了空,如同蓄力一击打在空处,带来的不仅是挫败,更有一股冰冷的、难以言喻的诡异感,缠绕在乌兰的心头。撤回临时营地的路上,沉默笼罩着这支精悍的小队。勇士们虽然纪律严明,未发怨言,但那种压抑的失望和隐约的不安,乌兰感受得到。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精心计算的路线,耐心潜伏的煎熬,最终却等来一场空。更让她不安的是,明军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她的算计。
临时营地设在一条干涸河床的拐弯处,背风隐蔽。篝火再次燃起,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乌兰坐在火边,用小刀反复削着一根枯枝,木屑纷飞,如同她纷乱的思绪。
“公主,会不会……是巧合?”
一个心腹百夫长忍不住开口,试图安慰,“汉人胆小,路线多变也是常事。”
“巧合?”
乌兰停下动作,抬眼看他,火光在她眸中跳跃,“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呢?赵家堡,他们恰好摆出了克制我们骑兵的车阵火器。黑石炮,他们恰好把火器前推到那个要命的位置。这次,他们又恰好在我们设伏的日子,走了另一条路。长生天不会把所有的‘恰好’都送给汉人。”
她丢掉手中光秃秃的木棍,声音低沉却清晰:“汉人变了。不只是多了几门厉害的火炮。他们好像……能提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如果明军真有这种本事,那草原骑兵最大的优势——机动和出其不意,将被极大削弱。
“去查。”乌兰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派最机灵的人,扮作走私的商人或者流浪的萨满,想办法混进汉人的边市,甚至……靠近他们的军营。不要刺探军情,那太难。去听听那些汉人士兵、低阶军官,甚至民夫都在聊什么。有没有什么新的衙门?新的规矩?还有,那些车阵火器,到底归谁管?是谁在背后调配指挥?”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观察明军的表面行动,开始试图探寻其内部运作的机制。那个让她两次受挫的无形对手,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她要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和谁较量。
宣府镇城,参谋司厢房内的灯火,几乎成了行辕里熄灭最晚的一处。鹰嘴沟事件的圆满化解,并没有让孙铁柱等人放松,反而让他们更加绷紧了神经。
“鞑子这次失手,绝不会罢休。”孙铁柱看着沙盘,鹰嘴沟的位置已经被重点标注,“尤其是那个乌兰公主,年轻气盛,接连受挫,要么一蹶不振,要么……会想出更刁钻、更难以预料的花招。”
一名参谋将最新的夜不收报告汇总呈上:“督堂加派的游骑撒出去后,回报增多。发现几股不明身份者试图接近我边市,打听消息,尤以询问‘新车阵’、‘新炮’、以及……‘军中可有新设衙门专司谋划’为多。已按预案,令边市加强盘查,并散布混淆消息。”
“哦?”孙铁柱眉头一挑,“打听参谋司?”他嘴角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看来咱们这位公主殿下,鼻子挺灵。不过,她越是想摸清咱们的底,咱们越要把这潭水搅浑。”
他指示道:“通知各营、各据点,即日起,凡涉及兵力调动、物资调配、防御部署的具体命令和计划细节,务必严格限定知晓范围,按密级保管传递。对外,可适当放出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比如夸大新式火炮的数量,或者虚构几个‘火炮营’、‘车阵司’之类的名头。另外,通知黑石炮及沿线,从下次补给开始,路线和时间的‘规律’要重新设定,加入更多随机变量,并增加沿途的隐蔽观察哨。”
他不仅要防御,还要主动塑造对手的认知。让敌人得到的信息是混乱的、矛盾的,从而干扰其判断。这是参谋司职能的深化,从被动的情报分析和预案制定,扩展到一定程度的信息控制和心理博弈。
同时,针对乌兰可能采取的“更刁钻”手段,参谋司也开始进行新一轮的兵棋推演。场景不再局限于设伏或强攻,而是增加了更多可能性:例如,鞑靼小股精锐伪装渗透,破坏水源或火器;利用风雪、大雾天气掩护接近突袭;甚至,煽动边墙附近少数不安分的部落或马贼制造事端,牵制明军注意力。
每一种可能,都对应着沙盘上的棋子移动和新的预案线条。参谋们需要思考:如果我是乌兰,在平坦草原上,面对拥有火器和预警的明军支撑点,除了硬冲和设伏,还能怎么做?如何最大化骑兵的机动优势,最小化火器的威胁?
“或许……她不会再直接冲着黑石炮或补给线来了。” 一位年轻参谋提出一个大胆猜想,“她可能会选择更远的目标,比如袭击我们更后方的、防御相对薄弱的屯田村庄或小型驿站,制造恐慌,逼迫我们分兵四处救火,从而露出破绽。”
孙铁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传令给后方各州县驻军及巡检司,提高戒备,加强联防。同时,命夜不收扩大侦察范围,不仅要盯着边墙外,也要留意边墙内百里的异常动向。我们要的,是一个立体的、有纵深的预警网,不能只盯着眼前这一条线。”
参谋司的存在,正使得明军的防御思维从线性、被动,逐渐向网状、主动预警和弹性应对转变。这种转变是静默的,却比任何新式火炮都更具革命性。
接下来的日子,北疆进入了一段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愈发汹涌的时期。
乌兰派出的探子陆续带回一些杂乱的信息:有的说明军新设了“神机参赞营”,专管火器;有的说宣府来了个京里的“炮术总监”,架子很大;还有的说明军在秘密训练一种“千里眼顺风耳”的法术,能知百里外事……这些消息荒诞不经,互相矛盾,让乌兰更加困惑,也更加确信明军内部肯定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她无法确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
她尝试过组织几次小规模的、迅捷的袭扰。比如,派出二三十骑,在深夜或黎明,高速掠过黑石炮外围,发射火箭或投掷火把,试图制造混乱或引燃营垒。但黑石炮守军似乎对此早有准备,火器并未被轻易引出,而是依靠严密的岗哨和预设的壕沟、拒马等防御工事进行防御,并用精准的冷箭和少量火铳还击,绝不远离营垒核心。袭扰除了消耗一些箭矢和精力,收效甚微。
她也试过在更远的地方,袭击了一处明军的小型驿站,杀伤了几个驿卒,抢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物资。此举确实引起了后方一些骚动,但明军的反应出乎意料的迅速和有序。附近的屯堡和巡防队立刻加强戒备,但并未大规模抽调边墙一线的兵力,而是由州县组织的乡兵和巡检司加强了后方巡防。宣府镇城方向,也没有出现她期待的、大规模兵力调动的迹象。
乌兰感觉到,自己仿佛在捶打一张富有弹性的网。用力击打一处,力量会被整个网络分散吸收;想要撕开一个口子,却发现网线异常坚韧,且后面似乎还有更多的网。她赖以成名的速度和突袭,在这张无形的“网”前,显得有些无处着力。
而更让她感到压力的是资源。频繁的小股出动和远距离侦察,对马匹、粮草和人员的精力消耗很大。父汗虽然未再斥责她,但也没有给她更多兵力物资的支持,显然是想看她自己能走到哪一步。其他台吉则更多是冷眼旁观。乌兰知道,如果自己长时间拿不出像样的战果,不仅威望受损,手下这支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精锐,也可能人心涣散。
深秋的最后一场雨过后,北风陡然变得酷烈起来,天空时常阴沉,预示着初雪将至。恶劣的天气,对双方都是考验,但也可能带来新的机会。
宣府参谋司内,孙铁柱和参谋们正在研究天气变化对双方可能的影响。
“风雪天气,我军火器威力受限,弓弩亦受影响,视线不良,联络困难。” 一名参谋分析道,“但同样,鞑子骑兵机动也会大打折扣,尤其大雪覆盖后,地形难辨,人马易疲。”
“这是双刃剑。”孙铁柱道,“但对依托固定据点、储备充足的我军而言,总体利大于弊。需提醒各据点,尤其是黑石炮这样前出的支撑点,务必检查防寒物资、燃料储备,加固营垒防风雪。通讯方面,要准备好备用方案,比如训练信犬,或者在关键路线设立中转接力哨。”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不过,也要防备鞑子反其道而行之。越是我们认为他们不会出动的时候,越可能是他们以为有机可乘的时候。乌兰公主……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几乎与此同时,在乌兰的临时营地,她也正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出神。寒风卷着砂砾打在脸上,生疼。
“要下雪了。”她低声说。草原上的儿女,对天气有着本能的敏感。
“公主,这种天气,马跑不起来,人也睁不开眼,是不是……”一个头目有些犹豫。
乌兰却摇了摇头,眼中反而燃起一丝异样的光芒:“汉人一定也这么想。他们守着那些石头窝子,有火烤,有粮吃,肯定觉得这种鬼天气最安全。” 她转过身,看着麾下这些虽然疲惫但依旧精悍的勇士,“但长生天是公平的。风雪会遮住汉人的眼睛,也会盖住我们的马蹄声。他们的火器,在风雪里,还能打得准吗?他们的援兵,还能及时找到路吗?”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有些疯狂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她要利用这场即将到来的、今冬第一场可能的大雪,做最后一次,也是最为致命的一次尝试。目标,依旧是黑石炮!但方式,将完全不同。
她开始详细部署:挑选最耐寒、最熟悉雪地行进的战士;准备充足的防寒衣物和喂马的精料;研究大雪可能覆盖后的地形变化,寻找最隐蔽的接近路线;甚至,考虑在进攻时,利用风雪和夜色,尽可能抵近,然后发起决死冲锋,用最短的时间、最狂暴的贴身肉搏,来抵消明军火器的优势。
这是一场赌博,赌的是天气,是勇气,更是对明军防御体系在极端条件下韧性的考验。乌兰知道,如果这次再失败,她将彻底失去在黑石炮方向与明军较量的资格,甚至可能在父汗和部落面前再无立足之地。
而在宣府参谋司,关于“极端天气下防御要点及应急预案”的文书刚刚草拟完毕。孙铁柱特意在其中加入了一条:“各前沿据点,须格外警惕恶劣天气末期、天气将晴未晴、视线依然不佳之时,此为我戒备可能松懈,而敌或利用其最后掩护发动突袭之高风险时段。”
无形的智慧较量,在平静与风雪之间,继续无声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