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北京,暑气还未完全消退。
秦大夫的八十大寿没有大操大办,只在自家医馆的后院摆了五桌,请了至亲好友。许沁到得早,帮着秦大夫的几个老学生布置场地。她今天穿了身浅青色的棉麻旗袍,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手腕上除了珍珠手链和青玉印章,还多了一串秦大夫刚给的沉香手串——老人家说这是珍藏了二十年的老料,能安神定志。
“沁沁,来。”秦大夫招手让她过来,指了指坐在葡萄架下的几位客人,“这几位都是师父的老朋友,你也认识认识。”
许沁走过去,恭敬地问好。
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是中医泰斗,许沁在几次行业会议上见过。另一位是卫生系统退下来的老领导,秦大夫多年的病人。还有一位……
“这位是张皓萭,张处长。”秦大夫介绍道,“在发改委政策研究室工作,年轻有为。”
许沁抬眼看去。
那人大概三十岁上下,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戴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斯文却不文弱。他起身,向许沁微微颔首:“许总监,久仰。秦老经常提起您。”
他的声音平和清晰,握手时力度适中。
“张处长客气了。”许沁微笑,“您在发改委工作,正好我们平台最近在推进中医药数字化纳入国家健康大数据体系的申请,还请您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张皓萭重新坐下,“您做的‘灵枢’平台,我关注很久了。尤其是你们在基层医疗的普惠模式,很有借鉴意义。最近我们在做‘数字乡村’的政策研究,你们的案例我专门让人整理了材料。”
这番话,让许沁心里微微一动。
她知道秦大夫今天特意引荐,必有深意。这位张处长看起来年轻,但谈吐间透着对政策方向的敏锐把握,而且显然对她的事业有过深入研究。
寿宴开始后,许沁被安排在秦大夫那一桌。张皓萭也在同一桌,就坐在她斜对面。
席间话题从中医传承聊到政策走向,张皓萭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切中要害。
“中医药数字化,现在最大的瓶颈不是技术,也不是资金,而是标准体系和数据治理。”他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语气平淡,“各地各自为政,数据格式不统一,接口不互通。这个问题不解决,再好的技术也难推广。”
“所以我们一直在推动国家标准的制定。”许沁说,“《中医药数字化标准(试行版)》已经发布了,正在试点推广。”
“试点是个好方法。”张皓萭点头,“但要想真正纳入国家体系,还需要更高层面的协调。卫健委、工信部、发改委、医保局……涉及太多部门。你们现在走的‘平台自下而上推动’路径是对的,但到了一定规模,必须要有‘顶层设计自上而下拉动’的配合。”
这番话,精准地点出了许沁最近思考的难题。
“灵枢”平台发展到现在,接入机构超过三百家,覆盖大半个中国。但要想更进一步,成为国家中医药大数据体系的核心节点,确实需要更高层面的政策背书。
“张处长有什么建议吗?”许沁问。
张皓萭放下筷子,推了推眼镜:“下个月,发改委要开一个‘数字健康产业发展研讨会’,会邀请一些典型企业做案例分享。如果‘灵枢’平台有兴趣,我可以帮忙递材料。”
这个机会来得突然。
许沁定了定神:“我们需要准备什么?”
“一份简明扼要的汇报材料,重点突出你们的社会价值和创新模式。另外,”张皓萭顿了顿,“最好能有几个标志性的成果——比如,通过你们的平台,解决了某个长期存在的医疗痛点;或者,在某个欠发达地区实现了服务全覆盖。要有故事,有数据,有温度。”
他说得很实在,没有虚话。
许沁点头:“我明白了。谢谢张处长。”
“不客气。”张皓萭笑了笑,“秦老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特意嘱咐我要关照你。而且,”他看向许沁,“你们做的事,确实有价值。政策研究不能闭门造车,需要你们这样的实践者提供真实的一线经验。”
寿宴结束后,许沁帮秦大夫送客。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秦大夫叫住她。
“沁沁,张皓萭这个人,你怎么看?”老人问。
许沁想了想:“很专业,也很务实。不像是那种只会说官话的人。”
“他确实不是。”秦大夫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坐下,“五年前,他得了一场大病,西医束手无策,是我用中药慢慢调回来的。那段时间,他常来医馆,我们聊了很多。这孩子,出身好,但没那些纨绔习气。北大毕业,公派留学,回国后从基层干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顿了顿:“他父亲是某部的司长,马上要外放地方了。母亲是大学教授,舅舅是工程院院士。这样的家庭背景,加上他自身的能力,前途不可限量。”
许沁听懂了秦大夫的潜台词。
“师父引荐他给我,是想……”
“是想给你多铺一条路。”秦大夫看着她,“沁沁,你现在事业做大了,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但有些层面的关系,不是靠商业合作就能建立的。张皓萭在政策研究部门,对顶层设计有影响力。而且他为人正派,懂技术,懂民生,和你能聊到一块去。”
许沁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些年,秦大夫一直在默默地为她铺路——引荐行业前辈,传授医术医德,现在又帮她打通政策层面的关系。
“谢谢师父。”
“谢什么。”秦大夫摆摆手,“师父老了,能帮你的不多。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但记住——医者仁心,这是根本。不管走到多高,都不要忘了为什么出发。”
“我记住了。”
从秦大夫医馆出来,天色已近黄昏。
许沁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让司机开到“灵枢”平台的办公楼。
她需要消化今天的信息,也需要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办公室里很安静,周末只有值班的同事在。许沁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调出平台最新的运营数据报告。
三百二十家接入机构,覆盖全国七十个地级市,累计服务患者超过五百万人次。基层医疗机构的接入比例从两年前的百分之十五提高到现在的百分之四十。通过平台完成的远程辨证超过八十万例,其中百分之三十发生在县级以下医疗机构。
数据很漂亮。
但正如张皓萭所说,到了一定规模,单纯的数据增长已经不够了。需要的是结构性的突破,是纳入国家体系,是获得更高层面的认可。
许沁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灵枢’平台国家体系接入方案”。
她开始梳理思路:
第一,梳理平台的核心价值——不仅是商业价值,更是社会价值。要突出平台在解决“基层中医服务最后一公里”问题上的贡献,在促进中医药传承创新上的探索,在推动医疗资源均衡配置上的实践。
第二,准备标志性案例。甘肃那个乡村医生的故事可以深化,云南药材溯源系统可以扩展,军队ptSd项目可以脱敏后作为军民融合的典范。
第三,设计接入路径。如何与卫健委的健康大数据平台对接?如何与医保局的支付系统打通?如何与工信部的数字经济建设衔接?
她写得很快,思路清晰。
写到一半时,手机震动。
是孟宴臣发来的消息:“舟舟发烧了,三十八度五。云筝在部队值班,我还在公司。妈让你有空的话回去一趟,她不放心。”
许沁立刻合上电脑:“我马上回去。”
到家时,舟舟正窝在付闻樱怀里,小脸通红,眼睛湿漉漉的。看到许沁进来,他立刻伸手:“姑姑……”
许沁走过去,接过他。小家伙身上滚烫,但精神还好,抓着她的衣襟不肯松手。
“下午还好好的,突然就烧起来了。”付闻樱一脸担忧,“已经喂了退烧药,但温度还没完全下去。”
许沁摸了摸舟舟的额头,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舌质红,苔薄黄。
“可能是暑热外感。”她轻声说,“妈,家里有金银花和薄荷吗?”
“有,秦大夫上次给的。”
“那我煮点金银花薄荷水,给他喝一点,清热解表。”
付闻樱去厨房准备,许沁抱着舟舟在客厅坐下。
小家伙靠在她怀里,哼哼唧唧地不舒服。许沁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儿歌。这是舟舟生病时的习惯——只要许沁抱着,哼着歌,他就会安静下来。
孟宴臣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许沁坐在沙发上,舟舟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洒进来,给两人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怎么样?”他压低声音问。
“退烧药起作用了,温度下来一点。”许沁轻声说,“我煮了金银花水,等他醒了喝一点。”
孟宴臣在对面沙发坐下,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又看向许沁。
“今天秦大夫寿宴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许沁说,“师父介绍了发改委的一位处长给我认识,张皓萭。下个月有个政策研讨会,他建议我们参加。”
孟宴臣挑眉:“张皓萭?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师父说他父亲是某部的司长,马上要外放。母亲是教授,舅舅是院士。”
“难怪。”孟宴臣想起来了,“张皓萭……他父亲是不是张维明?乡村振兴司的司长,据说下一步要去西南某省当副省长。”
“师父没细说,但应该是。”
孟宴臣沉默片刻:“这是个机会。政策层面的背书,比任何商业合作都重要。”
“我知道。”许沁点头,“所以我在准备材料。但我不想只讲商业价值,想重点突出社会价值——平台在基层医疗、中医药传承、资源均衡这些方面的贡献。”
“这个思路对。”孟宴臣赞同,“在政策层面,社会价值比商业价值更有说服力。”
舟舟在睡梦中动了动,许沁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
“哥,”她忽然说,“你说平台发展到现在,下一步该怎么走?”
孟宴臣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这个问题,他也思考过。
“从商业角度看,上市是必然的路径。”他说,“但从更长远的角度看,上市只是一个节点,不是终点。平台真正的价值,在于它能否成为中医药数字化的基础设施,能否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技术与人文、商业与公益的枢纽。”
他顿了顿:“而要成为这样的枢纽,光靠商业力量是不够的,还需要政策的支持、学术的认可、社会的信任。你现在搭建的四维结构,是一个很好的基础。但如果能再打通政策这一维,形成‘五维共生’,那平台的根基就更稳了。”
五维共生。
这个词让许沁心里一动。
是啊,孟家、国坤、陆家、平台、再加上政策维度——如果这五方能够形成稳定的共生关系,那“灵枢”就不再只是一个商业平台,而是一个生态系统,一个能自我进化、自我强化的生命体。
“张皓萭的出现,可能就是这个契机。”她轻声说。
“但要小心。”孟宴臣提醒,“政策层面的人,和商业层面的人,思维方式不同。他们更看重大局、更看重风险、更看重政治正确。和他们打交道,分寸很重要。”
“我明白。”
舟舟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姑姑……”
“哎,姑姑在。”许沁摸摸他的额头,“还难受吗?”
“渴。”
许沁端过一旁晾着的金银花水,用小勺子一点点喂他。
小家伙很乖,一口一口地喝。喝完,又靠在她怀里,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付闻樱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眼睛有些湿润。
“这孩子,跟沁沁真是有缘。”她轻声对孟宴臣说,“生病了谁都不要,就要姑姑。”
孟宴臣看着许沁温柔照顾舟舟的样子,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些年,他看着她成长,看着她从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妹妹,变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女性,再到现在,成为一个能给予温暖和安定的存在。
她变了,又好像没变。
骨子里那种沉静、坚韧、善良,从未改变。
只是现在,这些特质外面,包裹着一层更成熟、更从容的外壳。
晚上九点,舟舟的体温完全降下来了,睡得很安稳。
许沁把他交给付闻樱,准备回自己房间工作。
“沁沁,”付闻樱叫住她,“今晚在家睡吧。这么晚了,别来回跑了。”
“好。”
回到房间,许沁打开电脑,继续写那份方案。
夜深了,别墅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呼吸声。
写到“政策协同路径”那一节时,她停下来,看向窗外。
月色如水,花园里的草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她想起秦大夫的话:医者仁心。
也想起张皓萭说的:要有故事,有数据,有温度。
还想起孟宴臣说的:五维共生。
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慢慢拼凑,逐渐形成一个更清晰的图景。
“灵枢”平台的下一个阶段,不应该只是规模的扩张,也不应该只是商业的上市,而应该是价值的升华——从一个商业项目,升华为一个社会基础设施;从一个企业平台,升华为一个行业生态;从一个技术工具,升华为一种文化载体。
这条路很难,比之前任何阶段都难。
但她愿意尝试。
因为这是她选择的路。
一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路,一条平衡理想与现实的路,一条需要智慧、勇气和定力的路。
而现在,这条路上,可能又多了一个同行者。
许沁低下头,继续敲击键盘。
窗外的月亮,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为那个更远的未来,一笔一画地勾勒新的蓝图。
而那个蓝图上,不止有四方的标志。
还有一个新的维度,正在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