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腊月初七,东北大地冻得梆硬。老北风像刀子似的削过雪原,把老王头家那三间土坯房刮得呜呜响,像有无数冤魂在窗外哭嚎。老王头的独子王福顺蹲在灶坑前烧纸,火光映着他麻木的脸。屋里挤满了亲戚邻居,女人们围着炕上那具直挺挺的尸体低声啜泣。
老王头是傍晚咽的气。晌午还好好的,喝了三碗苞米碴子粥,啃了半个窝窝头,说要上山捡柴火。走到院门口突然栽倒,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得像离水的鱼。等赤脚医生赶来时,人已经僵了。医生翻开眼皮看了看,摇头:“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按照当地风俗,人死后要在家里停尸一夜。老王头的尸体被换上崭新的蓝布寿衣——那是老伴李桂珍十年前就备下的,针脚密实得能防雨。脸上盖了黄表纸,脚腕系了麻绳,防止“炸尸”。煤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曳,把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像一群扭动的鬼魅。
“爹啊,你咋说走就走了……”王福顺的媳妇春梅哭得最凶,她嫁过来三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公公平日最疼她,“你还没抱上孙子呢!”
李桂珍没哭,她盘腿坐在炕沿,握着老伴冰冷的手,嘴里念念有词。有人说她伤心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等什么。结婚四十五年,她和老王头有过约定:谁先走,得给留句话。
子时将至,守夜的人开始打盹。纸钱灰烬在屋里打着旋,空气里弥漫着烧纸和尸臭的混合气味。突然,一阵狂风撞开屋门,煤油灯“噗”地灭了。
黑暗中,李桂珍感觉手里的手动了一下。
她以为是错觉,但那手指确实在弯曲,像枯枝在慢慢复苏。紧接着,盖脸的黄表纸下面传出沉闷的喘息声。
“啊——!”
不知谁先叫了一声,所有人都醒了。在重新点燃的煤油灯光下,他们看见这辈子最恐怖的景象:老王头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黄表纸从他脸上滑落,露出那张青灰色的脸。他的眼睛睁开了,但眼珠浑浊得像两颗磨砂玻璃球,茫然地转动着。
“鬼、鬼啊!”王福顺的堂弟连滚带爬往外跑,却被门槛绊倒。
老王头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在拉。他的嘴唇翕动,终于挤出话来:
“两、两个黑无常……锁着我走……说叫王德福……”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我、我说我叫王德贵……他们一查簿子……慌了……”老王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带着阴间的寒气,“说勾错魂了……王德福是邻村的……就把我……推回来了……”
说完这话,他直挺挺向后倒去,“砰”地砸在炕上,又成了一具尸体。
足足一炷香时间,没人敢动。最后还是李桂珍先扑上去,把手探到老伴鼻子下——有气了!虽然微弱,但是热的。
“活了!老爷子活了!”
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全村。天还没亮,老王头家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老王头已经能坐起来喝小米粥了,虽然虚弱,但确确实实是个活人。他断断续续讲述着那段经历:
“他们一身黑,戴高帽,脸色白得像刷了石灰……锁链冰得刺骨头……走的路漆黑,只有脚下一条惨白的小道……到了一个衙门样的地方,有个穿红袍的翻簿子,突然骂起来,说‘抓错了,这是王德贵,不是王德福’……”
“然后呢?”有人颤声问。
“然后我就被推了一把,天旋地转,再睁眼就看见你们了。”老王头说这话时,眼神里残留着恐惧。
就在这时,村外传来消息:十里外刘家屯的王德福,昨夜无疾而终。时间正好是老王头“复活”的那一刻。
两件事对上,全村人毛骨悚然。
据《黑龙江省民俗异闻录·1953年卷》记载:“是年冬,双城县发生‘错勾魂’事件。村民王德贵(时年六十八岁)暴卒复生,自述被阴差误抓。与此同时,邻村王德福(时年六十七岁)猝死。此事在当地引起极大震动,多有老人言此乃‘生死簿笔误’。”
老王头活是活了,但整个人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盯着虚空发呆,半夜会突然坐起,说听见锁链响。李桂珍发现老伴后背有两个乌黑的手印,像被烙铁烫过似的,怎么洗也洗不掉。
更怪的是,老王头开始怕黑。煤油灯必须整夜点着,稍有熄灭他就浑身发抖。他还拒绝穿深色衣服,说看着像那两位爷。
“他们会不会……再来抓我?”有天深夜,老王头紧紧攥着老伴的手问。
李桂珍没法回答。她只能更勤快地去村头土地庙上香,往功德箱里塞自己攒的鸡蛋钱。村里老人说,这是阎王爷的笔误,既然已经纠正,应该不会再来了。但谁说得准呢?
王福顺请来了邻村最有名的出马仙黄三姑。黄三姑围着老王头转了三圈,点香请神,突然浑身哆嗦,声音变成尖利的男声:
“生死簿上名未销,阴司路远魂飘摇。错勾一笔酿大祸,阳寿未尽是煎熬。”
“啥意思?”王福顺急问。
黄三姑恢复正常后解释:老王头的名字还在勾魂簿上,但因为这次事故,他的魂魄和身体有了裂隙,容易“离体”。必须小心谨慎,尤其要避讳“死”“亡”“鬼”这些字眼。
日子在恐惧中一天天过去。老王头变得越来越古怪。他开始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院墙上蹲着的黑影、井边徘徊的白衣女子、半夜敲门的无头人。起初家人以为他疯了,直到有次他拉住要出门的春梅,说:“别走东边那条路,有个淹死鬼在找替身。”
春梅不信邪,偏走了那条路,结果差点被疯牛顶到河里。自此,全家人都对老王头的“阴阳眼”深信不疑。
腊月二十三,小年。按照习俗要送灶王爷上天。老王头突然说,他也要“送送”那两位黑无常。
“你咋送?”李桂珍问。
“烧纸钱,赔不是。”老王头眼神空洞,“我占了王德福的时辰,欠了阴间的债。”
那天夜里,老王头独自在院中摆开阵势:三碗白酒、一只白水煮鸡、一堆金元宝纸钱。他跪在雪地里磕头,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话。家人在窗后看着,不敢打扰。
突然,一阵旋风平地而起,卷起纸钱灰烬,在空中打转。老王头浑身颤抖,额头抵着雪地不敢抬头。风中似乎有铁链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风停了,老王头瘫倒在地。李桂珍和王福顺冲出去扶他,发现他后背那两个黑手印,淡了一些。
开春后,老王头渐渐恢复正常。他不再说看见鬼怪,夜里也能安睡了。只是每到初一十五,他仍会烧纸祭拜,说是给“那两位爷”和“替死的王德福兄弟”送点心意。
村里人开始传,老王头有了神通,能通阴阳。谁家丢了东西、老人托梦、孩子夜啼,都来找他。老王头总是摆摆手:“我就是个差点被勾错魂的老头,哪有什么神通。”
但有件事他确实能解释:为什么有人横死,有人善终。他说,那晚在阴间,他瞥见勾魂簿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被红笔圈了又圈,有的轻轻一点。穿红袍的官儿叹道:“阳间造业,阴司记账,一笔一划,皆由自取。”
一九五八年,老王头真的走了。这次是寿终正寝,七十三岁,无病无痛,睡梦中离去。临终前,他拉着李桂珍的手说:“我梦见那两位爷了,他们说这次没错,时辰到了。”
李桂珍哭成泪人:“他们……长啥样?”
老王头笑了:“还是那样,黑衣服,高帽子。但这次他们对我点了点头。”
葬礼上,来吊唁的人惊奇地发现,老王头的面容安详得不像死人,倒像睡着了在做美梦。更奇的是,入殓时,他后背那两个黑手印完全消失了,皮肤光滑如初。
王福顺整理遗物时,在父亲枕头下发现一叠黄纸,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两个戴高帽的人影,一本摊开的书,还有一条弯弯曲的路。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字:
“王德福兄弟,对不住了。来世若能相见,我请你喝酒。”
据双城县志办1987年编纂的《民间异闻补遗》记载,刘家屯王德福的后人曾于1972年迁至老王头所在的村子。两家孙辈偶然相识,比对往事,发现两位老人不仅同名不同姓,且生辰只差三天,相貌亦有五分相似。王家后人叹道:“或许真是阴差抓错,也是缘分。”
如今,那个雪夜的故事仍在东北农村流传。老人常告诫儿孙:做人要行得正,坐得直,因为“阎王爷那儿有本账,一笔一划都记得清”。而关于生死之间那条模糊的界限,老王头的经历成了最好的注解——有时,死亡只是一次粗心的笔误;而生,则是偿还这笔误的漫长过程。
夜深人静时,仍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腊月的寒风中,能听见铁链拖过雪地的声音,和两个低沉的声音在争论:
“是王德贵还是王德福?”
“簿子上写着呢,自己看。”
然后是一声叹息,随风散去,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