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直到程宫和孙梅的工作再次变动,几番权衡与争执之后。
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将程砚送回农村老家,交给奶奶抚养。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早晨。
程宫蹲下来,摸了摸程砚的头,语气轻松:“走,爸爸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小程砚兴高采烈地上了车,以为是一场期待已久的郊游。
车子没有开往公园或游乐场,而是停在了一个嘈杂、陌生的长途汽车站。
一位头发花白、面容黝黑、穿着深蓝色旧布褂的老人,早已等在站口。
程砚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张泛黄的照片里见过,但又十分模糊。
老人看见他们,咧开嘴,露出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质朴而有些局促。
程宫拉着儿子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语气依旧轻松:“这是你老祖,爸爸突然想起来,你最爱的那个玩具枪忘带了,我得回去拿一下,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爸爸很快就回来接你,好不好?”
小程砚眨了眨眼睛,看着父亲,又看看那位陌生的老祖,心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长期的乖巧让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程宫用力抱了抱儿子,转身快步离开了车站,一次也没有回头。
小程砚被粗糙但温暖的大手牵着,站在原地,望着父亲越来越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攒动的人流里。
他不知道,父亲口中“很快”的“一会儿”,会被拉扯成数年漫长的光阴。
童年的锚点,在这一刻,被悄无声息地挪移到了这片完全陌生的乡土。
奶奶的性子烈,吃饭慢了要训,衣服弄脏了要骂,走路姿势不对也要说上两句。
她嗓门洪亮,训起人来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而老爷爷则总是乐呵呵的,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生活本该有的热闹。
他话不多,但那双被岁月磨出厚茧的手,总会默默地给小程砚碗里多夹一块肉,或者在他被训得低头时,轻轻拍拍他的背。
老屋的房梁上总卧着一只慵懒的橘猫,炉灶旁蜷着一条毛发蓬松的大黄狗。
对于家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小不点,它们并未表现出特别的欢迎或排斥,只是偶尔投来一瞥。
不过是屋檐下多了一道呼吸罢了。
山里的日子清闲得近乎凝固。
不上学的时光,小程砚最大的玩伴就是那条大黄狗。
他一声呼哨,大黄便摇着尾巴蹿过来,一人一狗,像两股自由的风,漫山遍野地跑。
田间,河边,山林到处都留下了他们追逐嬉闹的足迹。
泥土的腥气、野草的清香、阳光晒暖石头的味道,构成了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村里多是老人,年轻人都去了山外。
这些爷爷奶奶们总喜欢逗他,问他城里的高楼有多高,汽车是不是真的会自己跑。
问完了,便会从屋里掏出些好东西塞给他——或许是赶集时买的糖果点心,或许是刚从地里摘下的瓜果蔬菜。
小程砚时常感到困惑,明明很多老人家里并没有小孩,为什么柜子里、灶台上,总是备着这些零嘴?
后来他模糊地懂了,那或许是漫长的等待岁月里,养成的一种习惯,一种无处安放的疼爱。
最终,这些疼爱,大多都落进了他的口袋和肚子里。
他最依恋的,还是家里那位总是笑呵呵的爷爷。
他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老爷爷身后,有问不完的问题。
“老祖,你去过山那边吗?”
“那条河最远流到哪儿?”
“老祖你怎么什么都会?教教我好不好?”
老爷爷总是一边侍弄着菜地或修理着农具,一边用缓慢的语调回答:“年轻时啊,走过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事……”
他讲述的那些模糊的远方和过往,在小程砚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他仰着头,很认真地说:“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很多地方,走很远很远的路。”
老爷爷听了,便会发出洪亮而爽朗的笑声,笑声在山谷里传出很远。
小程砚看着他笑,虽然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笑,但也会跟着咧开嘴。
村里几乎没有同龄的玩伴,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程砚也提不起兴趣去结交。
他更愿意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几位老爷子下象棋。
那是他单调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消遣。
楚河汉界间的无声厮杀,落子时清脆的声响,老爷子们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又很快和好的情景,都深深吸引着他。
时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奔跑、问答、观棋中,不紧不慢地流淌。
转眼,程砚十二岁了。
父母说要接他回城里上学。
家里还多了一个妹妹程雨,程砚对父母已经感到陌生,对妹妹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
他唯一舍不得的,是那条陪他跑遍山野的大黄狗。
他哭着闹着,想把大黄一起带走。
但父母以城里没地方安置为由,坚决不同意。
最后,他是被硬生生抱上车的。
车子发动时,他扒着车窗,哭得撕心裂肺,眼睁睁看着大黄追着车子跑了一阵,然后越来越小,最终被扬起的尘土和蜿蜒的山路彻底吞没。
那个忠诚的身影,就此被定格在童年记忆的尽头,与那片山野一起,留在了身后。
回到城里的生活是另一种陌生的疏离。
他努力适应着高楼、车流、快节奏和复杂的同学关系。
初二那年,一个平静的午后,老家传来消息——老爷爷去世了。
没有预兆,就像一片老叶子,在秋天悄无声息地落了。
不久后,老家那边又发生了地震,老屋成了危房,不能再住人。
后来,政府补贴,老家盖起了新的砖瓦房,但奶奶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说要守着她的土地,守着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自十二岁那年离开车站,程砚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片承载了他整个童年、有橘猫卧梁、有黄狗追随、有爷爷爽朗笑声的山野,连同那条被尘土淹没的黄狗和爷爷坟头的青草,都成了记忆里一个遥远而沉默的角落。
窗外的阳光在图书馆的地板上移动了一小格。程砚的讲述停了下来,声音平静,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