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雪花”的落下,并非在老陈预言般警告的天气变化中,而是在档案司内部一个最寻常的周三午后。
林枕沙刚刚结束午休,从食堂返回地下三层。走廊里弥漫着午餐后特有的、混合着食物残留气味与清洁剂消毒过的微甜空气。她走向自己的工位,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老陈的位置——空的。茶杯还放在桌角,半满的水已经凉透,水面浮着极细小的灰尘。
这不太寻常。老陈有午休后立刻返回岗位的习惯,雷打不动。
她坐下,启动终端,等待系统加载的间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冰凉的金属包边。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键盘下方,似乎压着一张与平日工作便签不同的纸片。纸质更白,边缘整齐。
她的动作顿住了。
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可能来自其他方向的视线,左手继续在键盘上敲击无意义的字符,右手则极其自然地垂下,轻轻捏住了那张纸片的一角,将其抽了出来,迅速夹进掌心。
纸片不大,对折了一次。她保持着敲击键盘的姿态,微微侧身,借着屏幕的遮挡,将纸片在膝盖上展开。
上面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打印的宋体字:
“今夜22:30,地下二层b7区西北角,第七档案柜底层左侧第三格,有你要的‘Verify’参考物。阅后即毁,勿留痕迹。”
字迹冰冷工整,与之前洗手间隔间门缝下塞入的纸条如出一辙。
是王肃?还是……另有其人?
“Verify”(核实)——王肃地图上的那个词。这张纸条,是对她提交清单的回应?还是另一个独立的指令?所谓“参考物”是什么?
无数疑问瞬间炸开,又被她强行压下。她将纸条重新对折,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纸张边缘的锋利。然后,她起身,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向茶水间。
在空无一人的茶水间,她将纸条撕成无法拼合的极小碎片,扔进废纸篓,又用其他废纸盖住。按下热水开关,滚烫的水流注入杯中,蒸腾起一片白雾,模糊了她的脸。
整个下午,林枕沙都处于一种高度戒备与压抑的亢奋状态。她像往常一样工作,处理档案条目,回答同事简短的询问,甚至主动帮老陈(他下午迟了半小时才出现,解释说胃不太舒服)核对了一份复杂的交叉索引。但她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今夜22:30,地下二层b7区。
b7区是地下二层的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存放的多是更早期、更边缘或已确定无长期保存价值的档案副本,平时少有人去。西北角更是昏暗,照明似乎总有些问题。
时间缓慢地爬向傍晚。下班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借口要核对一个明天一早就要提交的数据,留了下来。办公区的人渐渐走空,灯光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她头顶那一盏,和远处应急出口幽绿的指示牌光晕。
她坐在工位上,一动不动,听着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放大。腕表指针一格一格移动,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21:45。她开始收拾东西,动作缓慢而仔细。关掉终端,整理好桌面,将椅子推回原位。然后,她背上工具包,里面只放了必要的工作证件、一支笔形手电、一副薄手套,以及那枚冰冷的纽扣。没有多余的物品。
她走向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带着刻意的平稳。通往地下二层的安全门需要刷卡,她的权限可以进入。门锁发出轻微的“嘀”声,绿色指示灯亮起,她推门进入。
地下二层比三层更加黑暗和寂静。主照明已经关闭,只有间隔很远的应急灯散发着惨淡的绿光,勉强勾勒出档案柜巨人般的轮廓。空气冰冷,带着纸张和灰尘沉睡的气息,还有一种地底特有的、淡淡的潮味。
她打开笔形手电,光束调至最暗,仅仅照亮脚前一小块地面。根据记忆中的布局,她向b7区移动。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只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巨大的档案柜像沉默的士兵列队,投下浓重的、几乎将人吞噬的阴影。
西北角。这里比想象的更加昏暗,应急灯似乎坏了一盏,只剩下对面远处的一点绿光勉强渗透过来,将这片区域浸染在一种近乎墨绿的幽暗之中。手电光束扫过,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第七档案柜。巨大的金属柜体在黑暗中矗立,表面有些斑驳。她蹲下身,光束照向底层。左侧第三格。
那是一个普通的、带拉手的金属档案盒放置格,没有上锁。她戴好手套,轻轻拉开格门。里面塞着几个陈旧的硬纸板档案盒,边缘磨损,覆满灰尘。
她将盒子逐一取出,放在旁边地上。在取出第三个盒子时,她的手指触到了盒子后面,柜体底板上似乎有一个不寻常的凸起。不是焊点,更像是一个小小的、被粘附或卡住的东西。
她的心跳加速。小心地将最后一个盒子也取出后,她将手电光束聚焦进去。
在柜体底板的角落,粘着一个比拇指指甲盖略大的、扁平的黑色物体。表面是磨砂质感,没有任何标识或接口。它被一种灰白色的、类似橡皮泥的粘合剂固定在金属板上,极不起眼。
这就是“参考物”?
她小心翼翼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尝试触碰。物体冰凉坚硬。她轻轻用力,将其从粘合剂上剥离下来。粘合剂已经干硬,剥离时发出细微的“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将黑色物体握在掌心,她迅速将档案盒按原样放回格内,推回格门。然后,她退后几步,背靠着一个档案柜,借着手电的微光,仔细打量手中的东西。
它像一块黑色的、光滑的小石头,又像一个极度简化的电子元件外壳。翻到背面,她看到上面蚀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一个红色的、等边三角形,内部有一个更小的空心圆点。
这个符号,她从未见过。不是“烛龙”的印记,也不是档案司内部的任何标识。
它意味着什么?是钥匙?是信号器?还是某种识别标记?
就在她凝神观察时,异变突生。
远处,通往楼梯间的安全门方向,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咔哒”声——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有人来了!
林枕沙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猛地关闭手电,将自己完全缩进身旁档案柜与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阴影里,屏住呼吸。
脚步声。很轻,但确实在靠近。不是一个人的,至少两个,或许三个。脚步声在厚重的地毯上几乎难以察觉,但她过度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那细微的、有节奏的压痕声。他们走得不快,像是在巡视,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手电的光束从远处扫过,不是笔形手电的微光,而是更强大的、专业手电的集中光柱,切割着黑暗。光束偶尔掠过她藏身的区域上方,照亮对面档案柜上斑驳的漆面。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跳出喉咙。手指紧紧攥着那块黑色的“石头”,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不能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脚步声和光束在b7区附近徘徊了片刻。她听到极低的、被刻意压制的对话声,但距离和遮蔽使她无法听清内容。
然后,脚步声开始向另一个方向移动,渐渐远去。手电的光束也随之消失在档案柜的森林深处。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周围重新陷入死寂。
林枕沙依旧一动不动,又等待了足足五分钟,确认再无声响后,才极其缓慢地、从阴影中挪出来。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她不敢再开手电,凭借着对地形的模糊记忆和远处应急灯的微弱指引,摸索着,以最轻的脚步,向安全门移动。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节拍上。
终于,她的手触到了冰冷的金属门板。刷卡,推门,闪身进入楼梯间,将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靠在楼梯间冰冷的墙壁上,她大口喘息着,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内衣。掌心中,那块黑色的小石头硌得生疼。
“Verify”的参考物拿到了。但前来“巡视”的人是谁?是王肃安排的人,还是其他也在寻找这东西的势力?那张纸条,究竟是引导,还是又一次将她置于险境的试探?
她看着手中那枚刻着红色三角的黑色石头。它不会说话,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在这地下的黑暗里,石头比语言更沉重,也更沉默。
而有些话,或许只有石头才敢说,也只有石头才能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