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在了川崎太太身上，包括她身后不远处的山田一郎和美代子。
只见那个宣布规则的年轻中国人，脸上露出一丝鼓励的表情。
他朝川崎太太招了招手：“请到前面来。”
川崎太太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双脚发软地走上前。
那个年轻人接过她手里的瓦罐，转身走到旁边一个盖着厚棉褥子保温的大木桶前。
他掀开盖子，挖起满满一铲子冒着热气的米饭，“啪”地一声扣进川崎太太的瓦罐里。
一铲，两铲，三铲！
分量之多，足以让川崎太太忍饥挨饿的家人，好好地吃上一顿饱饭了。
看到这一幕，长长的队伍瞬间沸腾、喧哗起来！
惊讶、羡慕、嫉妒、恍然大悟、急不可耐……种种情绪在每一张脸上炸开。
窃窃私语变成了激动的议论，原来是真的！不是玩笑！一句话，一个名字，就能换来全家饱腹的希望！
先前那死气沉沉的秩序感荡然无存，许多人开始绞尽脑汁，抓耳挠腮，拼命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寻那些似曾相识的“支那英雄”的名字。
就在川崎太太捧着那罐令人眼热的米饭，几乎是小跑着离开队伍时，人群的骚动达到了第一个顶点。
一个早已按捺不住的干瘦男人举起手，用尽力气嘶喊：“张辽！我喊张辽！”
宣布规则的年轻人循声望去，点了点头。
“张辽张文远，”
他用日语清晰地说道，声音透过简陋的喇叭传开，“逍遥津一战，以八百精锐破十万吴军，威震江东。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他侧身让开，“这位先生，请上前。”
另一个工作人员早已准备好，同样用那结实的饭铲，给这男人的容器里结结实实扣上了三大铲米饭。
旁边还有一名记录员，正拍着照片，然后放下相机，将这一幕记在笔下。
“刘备！刘玄德！”又有人迫不及待地喊道。
“汉昭烈帝，刘皇叔。虽出身织席贩履，然仁德布于天下，屡经挫败而志不坠，终成季汉基业。可以，是英雄。”
米饭再次被盛出。
气氛彻底被点燃，名字开始接二连三地蹦出来，大多围绕着三国时代。
每喊出一个，便伴随着工作人员的简短评述和食物的兑现。
“关羽，忠义千秋，是英雄。”
“赵云，浑身是胆，是英雄。”
“诸葛亮，鞠躬尽瘁，当然算。”
这时，一个穿着略显体面的中年男人，在急切中喊出了一个自认为稳妥的名字：“司马懿！司马仲达！”
年轻人眉头一皱，他抬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
“司马懿？此人隐忍阴鸷，玩弄权谋于股掌，虽有大略，却乏光明。以阴谋诡计篡夺天下者，不能算作英雄。这个，不行。”
中年男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周围人或同情或催促的目光下，额角渗出冷汗。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三国不行，那更往前呢？
他拼命回忆着关于中国古史的记忆碎片，一个模糊而庞大的形象跳了出来。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急忙改口：
“秦……秦始皇！嬴政！统一六国的始皇帝！”
这一次，年轻人脸上的寒意消融了，点了点头，“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北击匈奴，南平百越，奠定华夏一统之基。其功过虽然后世多有争论，但其开创之功，无人可否认。”
中年男人长舒一口气，几乎虚脱，颤巍巍地上前领了他那份米饭。
当那个中年男人喊出“秦始皇”并获得认可时，山田一郎站在队伍里，袖筒中的刺刀柄几乎要被他捏碎。
他看懂了，完全看懂了。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施舍或收买。这是一场设计精巧、步步为营的认知作战。
对方利用的，恰恰是日本民间对中华历史那点模糊的基础认知。
曹操、刘备、张辽、诸葛亮……这些名字本身在日本就有一定的传播度，如同埋藏在泥土里的种子。
现在，中国人用最原始的生存需求作为水和阳光，催发这些种子。
他们不仅仅是接受名字，更通过那句简短的评述，将人物的核心事迹与精神特质，捆绑着食物，一起灌输进去。
他们在进行的，是一次系统性的文化记忆移植与价值标准输出。
山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枪炮可以摧毁建筑，占领土地，但很难彻底征服一个民族对自身历史的认同和骄傲。
可眼前这种方法呢？它温和，无形，甚至带着“施恩”的面具。
它让战败国的民众，为了活下去，主动去记忆、复诵战胜国的英雄谱系，并潜移默化地接受对方关于“英雄”与“奸雄”的评判标准。
一代人，如果在这种“喊名字换饭吃”的环境下长大，他们未来看待历史、看待中国、甚至看待自身文化的视角，还会纯粹吗？
这比任何明刀明枪的占领都更可怕。这是在用温水，慢火烹煮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
而他，山田一郎，一个自诩看透“支那人小恩小惠”本质的军官，此刻才骇然看清这“小恩小惠”背后那令人脊背发凉的图谋。
他看着周围同胞越来越踊跃地搜肠刮肚，看着那中国年轻人从容不迫地评判、给予，仿佛一位老师在课堂提问。
但他却无能为力，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一切，根本逃不过帝国官方的眼睛，但他们却没人出来阻止。
这背后的含义，根本无需明说。
人群的智慧是无穷的。
当三国英杰的名字被迅速耗尽后，更广阔的中国历史长河被饥肠辘辘的头脑们粗暴地打捞。
名气够大的，很快就被抛了出来。
“项羽！”“力能扛鼎，破釜沉舟，虽败犹荣，是英雄。”
“岳飞！”“精忠报国，还我河山，千古忠烈，当然是英雄。”
“汉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文治武功，算英雄。”
“唐太宗李世民！”“天可汗，扫平天下，贞观之治，旷世英雄。”
甚至当有人提到武则天时。
工作人员略一迟疑，与同伴交换个眼神，“中国唯一女皇，压制门阀，开创武举，有魄力，可算。”
这评判引发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更多跃跃欲试。
“刘邦！”“汉高祖，提三尺剑取天下，开创大汉四百年，是英雄。”
“成吉思汗！”“蒙古天骄，纵横欧亚，虽非汉人，但其雄才大略，举世公认，可算。”
“朱元璋！”“明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出身微末而成就帝业，是英雄。”
这场活动的规则很简单：同一天内，一个名字只能生效一次。这迫使后来者必须不断开拓“新知”。
很快，那些在通俗演义或残存史籍中面目模糊或名声不佳的人物也被拖了出来试水。
“杨广！”立刻被拒：“修运河或有功，然穷奢极欲，暴虐百姓，亡国之君，非英雄。”
“乾隆皇帝！”“十全老人？坐享其成，闭关锁国，埋下祸根，不算。”
甚至连慈禧太后都有人喊——引发一阵低笑和工作人员毫不客气的摇头：“牝鸡司晨，祸国殃民，岂能与英雄并列？”
人群并未察觉，在工作人员出发前被反复叮嘱的“可接受名单”里，清朝皇帝其实有一位被特别标注可酌情认可：雍正。
但这个名字，在此时的日本，知名度实在太低了，竟被人忽略了。
能顺利喊出名字的人越来越稀少，队伍后面那些反应稍慢、胆子小或知识储备更贫乏的人开始真正地抓耳挠腮。
一个戴着破旧学生帽的年轻人，在同伴催促下，憋红了脸，终于挤出一个名字：“孙权！‘生子当如孙仲谋’！他可以算英雄吗？”
宣布规则的年轻工作人员这次没有立刻评判，而是微微眯起眼，看着那学生，仿佛在审视他的理解层次。
“生子当如孙仲谋，那是曹操在赤壁之战前，嘲讽孙权只配做他儿子辈的话。孙权一生，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对内制衡豪族，对外嘛……北伐难有寸功，终其一生困守江东。说得好听是守成之主，说得直白些——内战或可周旋，外战实难称雄。所以，不能算英雄。”
学生被这番直白甚至有些锋利的评价噎住了，周围也响起嗡嗡的议论。
就在他无地自容时，或许是急智，或许是被那“外战”的评价刺痛而联想到什么，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在退伍老兵酒后咒骂中听过无数次的名字。
他孤注一掷地嘶声喊道：“那……先锋军司令，周辰！可算英雄否？”
“周辰”二字，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中国工作人员，从盛饭的到记录的，动作齐齐一顿，瞬间将目光聚焦在这个胆大包天的学生身上。
排队的日本群众也像是被按住了暂停键，这个名字在日本的知名度，约等于日本天皇在华夏的知名度，但凡关心国事的，就没有人不知道他的。
短暂的震惊后，那位年轻工作人员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笑容，他带头，其他同伴几乎异口同声地高声肯定：“当然算！”“这当然是英雄！”
年轻人热情地越过桌子，几乎是把那懵懂的学生拉了过来。
他夺过同伴手里的饭铲，亲自给学生的饭盒里装了冒尖又冒尖的米饭，压了又压，简直没把他当日本人看，那是生怕人家吃不饱。
然后，他挺直腰板，大声介绍道：
“先锋军司令周辰将军，勘平乱世，救民于水火，抵御外敌，一雪国耻！更难得居大功而不自傲，主动让权，团结各党各派，促成快速统一，奠定和平建国之基！ 此乃当世无双之大英雄！”
话音落下，他竟转身将自己那份午餐盒饭直接塞到了学生手里。
“这个回答，非常好！这是给你的额外奖励！”
旁边负责记录现场情况的工作人员，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记录下这标志性的一幕。
他突然有种感觉，这趟出差，远赴异国他乡，风险是大了点，但却极有可能是他仕途起飞的起点！
现场的日本民众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嗡嗡的议论声陡然变大。
“周辰……那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吗？”“那个支那军的领袖……”“竟然给这么多？”
许多人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震惊、恍然、屈辱、无奈交织在一起。
正是这个人，亲手终结了他们帝国的征服大业，如今，他的名字却成了换取食物的“硬通货”。
山田一郎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要进入一种“红温”的暴怒状态。
他想嘶吼，想冲上去砸烂那饭锅。
就在这时，他妻子美代子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凑到他耳边，声音哽咽：“一郎……刚才那个人走过去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他那盒饭里有肉香味。真的……很香。”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望着他，“次郎……次郎他正在长身体，他从来没……”
山田一郎仿佛心脏被狠狠的捏了一把，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般无力。
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用只有美代子能听到的声音吐出一个名字：“白泽。”
美代子眼睛一亮，立刻用尽力气大喊：
“白泽！我们喊白泽！”
那年轻工作人员闻声望去，看到了山田夫妇，他点了点头：
“好，这位夫人，请上前来。”
他一边示意同伴盛饭，一边高声喊道：
“白泽将军，杀伐果断，用兵如神，轻易不出手，出手就会全歼敌军。是当之无愧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