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智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消毒水混着汗水的味道。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不是工体的山呼海啸，也不是剪辑室的电子杂音，而是一种更年轻、更躁动、带着青春期特有荷尔蒙的喧哗。
“传啊！传啊！我这儿空了！”
“漂亮！这球过得干净！”
“教练！董方卓又单刀不传！”
郑智揉了揉眼睛。他正站在一座训练场的边线上，头顶是2008年北京夏天那种特有的、白花花的太阳光。眼前是一片绿茵场，二十来个年轻球员正在分组对抗，一个个瘦得像竹竿，但跑起来脚下生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一身红色的国家队训练服，但款式是2008年的最新款，左胸绣着五环标志和“北京2008”的字样。再摸摸脸——皮肤紧致，没有后来那些纹路，但眼神里的疲惫感却很熟悉。
2008年。他二十九岁，正值当打之年。但2008年的郑智，过得并不轻松。
“智哥！发什么呆呢！”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郑智回头，看见孙继海小跑着过来，也是一身训练服，头发理成了干净的短发，但眼角已经有了细纹。2008年的孙继海三十一岁，刚从英国回来，状态保持得不错，但伤病开始找上门了。
“这是哪儿？”郑智问，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还能哪儿？香河基地呗。”孙继海拧开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奥运村住着不习惯，还是这儿踏实。怎么，睡迷糊了？”
郑智没回答，目光扫过训练场。他认出了那些年轻的面孔：陈涛、郜林、冯潇霆、赵旭日、周海滨……2005年世青赛那批“超白金一代”，如今长开了些，但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还在。
还有董方卓。那个曾经被曼联看中的天才少年，此刻正在前场拿球，一个漂亮的转身摆脱防守，然后——果然，又选择了自己打门。球偏出立柱老远。
“董方卓！传球！”场边传来教练殷铁生的吼声，“跟你说多少遍了！足球是十一个人的运动！”
董方卓吐了吐舌头，往回跑时小声嘟囔：“我那儿角度挺好的……”
孙继海凑到郑智耳边：“看见没？这帮小子，个个觉得自己是梅西。也是，当年世青赛踢德国那场，把全世界都惊着了，换我我也飘。”
郑智点点头。2005年那支国青队，确实惊艳。3-2输给德国，但场面上一点不输，陈涛的那脚任意球到现在还在集锦里反复播放。可三年过去了，这批球员的发展轨迹，却让人一言难尽。
“对了，磊子呢？”郑智突然想起什么。
“武磊？”孙继海一愣，“那小孩儿才十七吧？这会儿应该在徐根宝那儿练级呢。怎么，你想他了？”
郑智这才反应过来——2008年，武磊确实还没进国家队。在那个时空里，武磊要等到2010年才首次入选。所以这一章，只有他和孙继海是“参与者”，武磊可能只是个观察者？
正想着，训练场那边传来一声惨叫。
“啊呀——”
众人围过去。原来是冯潇霆和赵旭日抢球时撞在一起，冯潇霆捂着膝盖龇牙咧嘴，赵旭日则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队医赶紧跑过去。检查后松了口气：“没事没事，硬伤。冯潇霆膝盖有点淤青，赵旭日……你脑袋真硬。”
赵旭日咧嘴一笑：“那是，我从小练铁头功。”
全场哄笑。
郑智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有些发紧。他记得2008年奥运会前，国奥队的伤病名单长得能凑一支队伍。冯潇霆后来确实因为膝伤状态下滑，赵旭日那个莽撞的性格，也在比赛中吃过亏。
“集合！”
殷铁生吹响了哨子。球员们迅速跑到场边列队，汗水顺着年轻的脸庞往下淌，但眼睛都亮晶晶的。
“还有三天，奥运会就开幕了。”殷铁生双手叉腰，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咱们第一场比赛，8月7号，对新西兰。主场作战，全国观众都看着呢。压力大不大？”
“大！”队员们齐声回答。
“大就对了。”殷铁生说，“但压力不能压垮你们。想想2005年，你们踢德国的时候怕过吗？没有！那时候你们不知道怕，就因为不知道怕，才踢出了中国足球这些年最漂亮的一场比赛。”
陈涛在旁边小声接话：“然后就被媒体捧杀了三年。”
殷铁生瞪了他一眼：“陈涛，出列！俯卧撑二十个！”
陈涛苦着脸趴下，一边做一边嘀咕：“我说的是实话嘛……”
队员们憋着笑。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想法。”殷铁生等陈涛做完，继续说，“媒体说你们是‘超白金一代’，说你们肩负中国足球的未来。说得你们压力山大，说得你们不会踢球了。但我今天告诉你们——”
他顿了顿。
“去他妈的超白金一代！你们就是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是去踢几场球！赢了，咱们喝酒庆祝；输了，天塌不下来。北京还是北京，中国还是中国，你们的人生也还长着呢。”
场边安静了几秒。
然后不知道谁先鼓掌，接着所有人都鼓起掌来。连郑智和孙继海都忍不住拍手。
这话说得实在。太实在了。
训练结束后，球员们三三两两往更衣室走。郑智和孙继海落在后面。
“殷指导这话，当年真说过吗？”孙继海问。
郑智努力回忆：“好像……说过类似的。但没这么直白。”
“那就是咱们这个‘版本’的特供了。”孙继海笑了，“不过说得真好。我要是当年听到这话，可能心态能好点。”
两人走进更衣室。里面闹哄哄的，年轻人们在抢淋浴间，在比谁的腹肌更明显，在讨论晚上食堂有什么菜。
郑智坐在自己的柜子前，看着柜门上贴着的照片——是他女儿，当时才四岁，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照片旁边用马克笔写着一行小字：“爸爸加油！”
他伸手摸了摸照片。
“想闺女了？”旁边的陈涛凑过来。这小伙子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皮肤白得发光——2008年的陈涛，确实是国奥队的颜值担当。
“嗯。”郑智点头。
“我妹也说要来看比赛。”陈涛靠在柜子上，“但她买不到票，黄牛票炒到五千一张了。你说这至于吗？咱们踢新西兰，又不是踢巴西。”
“主场嘛。”郑智说，“全国人民都看着呢。”
“所以才压力大啊。”陈涛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宁愿去国外踢，没这么多人关注，踢得自在。”
这话郑智听过很多次。年轻球员总想着出去，觉得国外环境好、压力小。但真出去了才知道，哪儿的足球都不轻松。
“对了智哥，”陈涛突然压低声音，“你说咱们这次，能出线吗？”
郑智看了他一眼。2008年的陈涛，眼睛里还有光，但光底下藏着不安。这个曾经的天才中场，这三年在俱乐部起起伏伏，灵气被磨掉了一些，但那份敏感和聪明还在。
“尽力踢就是了。”郑智说，“别想太多。”
“可我控制不住啊。”陈涛抓了抓头发，“晚上睡觉，一闭眼就是各种画面：踢好了，媒体怎么夸；踢砸了，网友怎么骂。有时候真想一觉睡到奥运会结束。”
郑智拍拍他肩膀：“都一样。我2004年亚洲杯决赛前，三天没睡好。”
“真的？”
“真的。后来想通了——爱咋咋地。足球是圆的，谁也不能保证结果。咱们能保证的，就是上场之后拼尽全力。”
陈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更衣室的门被推开，殷铁生探进头来：“郑智，孙继海，出来一下。奥组委的人来了，要拍个宣传片。”
两人跟着出去。走廊里果然架起了摄像机，几个工作人员正在调试灯光。
“就拍个简单的，”导演说，“你们俩对着镜头说一句‘北京欢迎你’，然后笑一下就行。要那种……自信又亲切的笑。”
孙继海咧嘴一笑：“这样？”
“太假了。自然点。”
“这样？”
“像抽筋。郑智你试试。”
郑智对着镜头，努力挤出笑容：“北京欢迎你。”
“好！这个好！带着点疲惫但坚毅的感觉，很真实！”导演很满意，“来，孙继海你再试一次，学学郑智。”
孙继海翻了个白眼，但还是照做了。
拍完宣传片，两人往食堂走。路上经过荣誉室，里面陈列着香河基地的历史照片。郑智在一张照片前停下脚步。
那是1993年，中国少年队在世少赛上的合影。照片里一群黑瘦黑瘦的小孩，笑得见牙不见眼。郑智认出了其中的几个面孔：后来有的去了职业队，有的改行了，有的干脆消失了。
“看什么呢？”孙继海凑过来。
“你看这张，”郑智指着照片，“这些孩子当年多快乐。现在呢？咱们这批人，还有几个真正快乐地踢球？”
孙继海沉默了一会儿：“我有时候挺羡慕武磊那小孩儿的。他赶上好时候了，现在青训条件好多了，媒体环境也……稍微好点吧。”
“但也更卷了。”郑智说，“他那一批，竞争更激烈。”
两人走进食堂。队员们已经坐满了，正在狼吞虎咽。奥运村的伙食虽然好，但运动员们还是更习惯基地食堂的味道——红烧肉、西红柿炒蛋、清炒西兰花，朴实但管饱。
郑智打了饭，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吃两口，郜林端着盘子凑过来了。
“智哥，请教个事儿。”郜林压低声音，“你说……要是比赛里跟对方冲突了，怎么办？”
郑智抬头看他。2008年的郜林，还是个愣头青，脾气爆，技术糙，但冲击力强。他记得后来郜林确实在比赛中没少惹事。
“能避免就避免。”郑智说，“足球是用脚踢的，不是用手打架的。”
“可有时候忍不住啊。”郜林挠头，“上次热身赛对越南，那小子一直下黑脚，我差点就……”
“差点就什么？”孙继海插话，“郜林我告诉你，你要是奥运会吃红牌，回来殷指导能把你腿打断。全国观众都看着呢，你代表的是中国足球的脸面。”
郜林缩了缩脖子：“知道了孙哥。”
但郑智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这小子没完全听进去。年轻人嘛，火气旺，总觉得拳头能解决问题。
吃完饭，下午是战术课。殷铁生在战术板上画着新西兰队的阵型特点：“这支球队身体强壮，擅长高空球，但技术粗糙，转身慢。咱们要打脚下，打身后……”
队员们认真听着，但郑智注意到，有些人在偷偷打哈欠。奥运前的备战太密集了，一天两练加战术课，年轻人的身体也扛不住。
课间休息时，董方卓凑到郑智身边：“智哥，你说我能进球吗？”
“你想进就能进。”郑智说，“但别总想着自己射门，多看看队友。”
“可我觉得我能进啊。”董方卓眼睛发亮，“我昨晚做梦，梦见我进了新西兰两个，然后媒体都叫我‘董球王’……”
“梦是反的。”周海滨在旁边泼冷水，“你上次做梦梦见自己拿金球奖，结果第二天训练就把脚崴了。”
众人大笑。
董方卓恼了：“周海滨你找打是不是！”
“来啊！谁怕谁！”
两人扭打在一起——当然是闹着玩的。更衣室里响起起哄声，直到殷铁生进来才消停。
“精力过剩是吧？”殷铁生冷笑，“行，晚上加练一小时体能。”
哀嚎声一片。
但郑智看着这些打闹的年轻人，心里却有些温暖。这就是2008年的国奥队——有矛盾，有摩擦，但更多的时候，是一起扛压力的兄弟。
晚上训练结束后，郑智一个人在基地里散步。八月的北京，夜晚依然闷热，蝉鸣声此起彼伏。
他走到那棵老槐树下——这是香河基地的标志，据说有上百年历史了。树干上刻着很多名字，都是在这里训练过的球员。郑智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是2002年刻的，那时候他刚入选国家队不久，意气风发。
旁边还有孙继海的名字，有李铁的名字，有李玮峰的名字……有些名字已经淡了，有些名字的主人已经退役了。
“看什么呢？”
郑智回头，发现是陈涛。小伙子也睡不着，出来溜达。
“看这些名字。”郑智说，“你看，这一片是2001年那批，这一片是2004年那批，这一片是你们2005年那批……一代接一代。”
陈涛凑近看了看：“还真是什么人都有。有的后来踢出来了，有的就消失了。”
“足球就是这样。”郑智说，“能踢到顶峰的永远是少数。但每个在这里刻下名字的人，都曾经为足球付出过青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智哥，”陈涛突然问，“你说咱们这次奥运会，会被记住吗？”
“会。”郑智肯定地说，“不管踢得好不好，都会被记住。因为这是在北京，在自己家门口。”
“那……要是踢得不好呢？”
“也会被记住。”郑智看着夜空，“但会被记住的，不仅仅是比分。还有你们的拼搏，你们的汗水，你们二十岁的样子。”
陈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远处传来熄灯的哨声。两人往回走，快到宿舍楼时，陈涛突然说：“其实我挺怕的。怕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谁都怕。”郑智说，“我也怕。但怕没有用。上场了，就只想足球，别的都忘掉。”
“能忘掉吗？”
“尽量。”
宿舍楼里，灯光一扇扇熄灭。郑智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赵旭日的鼾声，还有谁在说梦话：“传我……传我……”
他闭上眼睛。
三天后，奥运会开幕了。
郑智站在鸟巢的运动员通道里，看着前面中国代表团的队伍。红旗招展，欢呼震天，那种主场作战的自豪感，是任何客场都无法比拟的。
但当他们足球项目运动员入场时，欢呼声中夹杂着一些别的声音：
“国奥队加油啊！”
“这次可别再丢人了！”
“郑智！进一个！”
期待，压力，怀疑，鼓励……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成了2008年夏天特有的背景音。
孙继海碰了碰他肩膀：“紧张吗？”
“有点。”郑智实话实说。
“我也是。”孙继海深吸一口气，“但来都来了，干就完了。”
两天后，8月7日，沈阳奥体中心。
中国国奥队对阵新西兰国奥队。看台上坐满了人，红旗招展，呐喊声几乎要把顶棚掀翻。
郑智站在中圈，看着对面新西兰队那些身材高大的球员，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年轻队友们。陈涛在嚼口香糖，董方卓在跺脚，郜林在深呼吸。
裁判哨响。
比赛开始了。
前十分钟，中国队踢得有些紧。太想表现，太想进球，反而动作变形。新西兰队则利用身体优势，频频用长传冲吊制造威胁。
第十五分钟，新西兰队获得角球。球开到后点，对方中锋力压冯潇霆头球攻门——
球进了。
0-1。
全场瞬间安静。然后响起巨大的叹息声。
郑智看见冯潇霆跪在禁区里，双手抱头。他跑过去拉他起来：“没事！时间还多！”
“我的错……”冯潇霆声音发颤。
“现在不是认错的时候！”郑智吼了一声，“打起精神！咱们扳回来！”
重新开球后，中国队明显急了。传球失误增多，进攻也显得急躁。董方卓两次在禁区外强行打门，都偏得离谱。
看台上开始有嘘声。
“别急！稳住！”郑智在中场大声指挥，“打配合！打配合！”
第三十八分钟，机会来了。
陈涛在中场拿球，一个漂亮的转身摆脱，向前推进。郑智快速前插，举手要球。陈涛心领神会，送出一记直塞。
郑智接球，面前只剩下门将。他冷静推射远角——
球进了！
1-1！
全场沸腾！郑智冲向角旗区，陈涛第一个跳到他背上，其他队友也蜂拥而至。看台上，红旗舞成了海洋。
“漂亮！”孙继海从后场跑过来，狠狠揉了揉郑智的头发。
扳平比分后，中国队士气大振。上半场结束前，董方卓在禁区内被放倒，裁判判罚点球！
郑智抱着球走向点球点。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能听到全场五万人的屏息，能听到新西兰门将拍手套的声音。
助跑，射门——
球飞向球门左下角！门将判断错了方向！
2-1！反超！
中场休息时，更衣室里一片欢腾。年轻人们击掌、拥抱、大声说笑，仿佛已经赢了比赛。
但殷铁生很冷静：“别高兴太早！还有四十五分钟！新西兰队肯定会反扑！防守要集中！”
下半场开始后，果然如殷铁生所料。新西兰队加强了攻势，利用身体优势不断冲击中国队防线。冯潇霆和赵旭日组成的中后卫组合，承受了巨大压力。
第七十一分钟，危机来了。
新西兰队前锋突破到禁区，冯潇霆一个滑铲将球破坏，但裁判哨响——点球？！
冯潇霆跳起来抗议，郜林也冲上去理论。场面一度混乱。
郑智作为队长，把队友拉开，自己去找裁判沟通。但判罚已经无法更改。
点球。2-2。
比分被扳平了。
更糟糕的是，冯潇霆因为抗议吃到黄牌。这个一向沉稳的中后卫，心态明显受到了影响。
接下来的比赛陷入僵局。中国队想攻，但体力下降，组织不起有效进攻。新西兰队则满足于平局，全线退守。
终场哨响时，比分定格在2-2。
一场平局。
球员们走下场地时，看台上的反应很复杂。有掌声，也有嘘声；有“继续加油”的鼓励，也有“这都赢不了”的抱怨。
回到更衣室，气氛压抑。冯潇霆坐在角落里，毛巾盖着头。董方卓在摔水瓶。陈涛则一言不发，默默解鞋带。
殷铁生进来，环视了一圈。
“把头都抬起来。”他说，“你们踢得不错。第一场比赛，主场压力这么大，能扳平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是教练，”郜林说，“咱们本该赢的……”
“足球没有本该。”殷铁生打断他，“只有结果。今天的结果就是2-2。接受它，然后想下一场。”
他走到冯潇霆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点球，不完全是你的责任。裁判的判罚有争议，但已经过去了。下一场对比利时，我需要你。”
冯潇霆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教练，我……”
“你是中国最好的中后卫之一。”殷铁生说，“相信自己。”
更衣室里安静下来。年轻人们互相看了看，眼中的沮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坚定的东西。
郑智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了2004年亚洲杯后的更衣室。那时候更压抑，更绝望。而现在这些年轻人，虽然也失望，但没垮。
也许这就是进步？虽然缓慢，但确实在前进。
三天后，对比利时的比赛。
这一场，成了中国足球奥运史上最黑暗的记忆之一。
开场仅三分钟，比利时队就利用一次快速反击进球。0-1。
中国队展开猛攻，但运气欠佳。董方卓的射门击中横梁，陈涛的任意球擦柱而出。
然后，灾难来了。
第三十五分钟，郜林在前场与比利时后卫争抢时发生冲突。双方推搡起来，郑智赶紧过去拉架。但就在混乱中，比利时球员博埃克特一拳打在了郑智脸上。
郑智倒地的瞬间，血从鼻子里涌出来。
裁判冲过来，直接红牌罚下博埃克特。但比利时的另一名球员，也在冲突中倒地——事后录像显示，他是自己滑倒的，但裁判认为是中国队球员犯规。
点球。0-2。
更衣室里，队医在给郑智止血。鼻梁骨可能骨折了，但他坚持要继续踢。
“智哥，别上了。”陈涛劝他。
“没事。”郑智咬着牙，“我能踢。”
下半场，少一人的比利时队全线退守。中国队围攻，但始终无法破门。
第八十七分钟，最让人心痛的一幕发生了。
郜林在禁区内被放倒，裁判没有任何表示。郜林愤怒地冲向裁判理论，结果吃到第二张黄牌，两黄变一红被罚下。
9打10。比赛彻底失去了悬念。
终场哨响时，比分0-2。
两战仅积1分，出线希望渺茫。
更衣室里死一般寂静。郜林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郑智的鼻子上塞着棉花，血还在慢慢渗出来。
殷铁生走进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些年轻人。
许久，他才开口：“还有最后一场。对巴西。”
没人回应。
“我知道你们难受。我也难受。”殷铁生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这就是足球。有时候你拼尽全力，结果还是一塌糊涂。”
“那为什么还要拼？”董方卓突然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因为……”殷铁生顿了顿，“因为你是职业球员。因为看台上还有那么多支持你的人。因为这场比赛之后，你还要继续踢球，继续生活。”
他走到郜林面前：“抬起头。”
郜林慢慢抬头，脸上全是泪。
“记住今天的感觉。”殷铁生说，“记住这种无力感，这种屈辱感。但不要被它打败。带着它，去踢下一场，去踢以后的每一场。直到有一天，你能笑着说起今天。”
五天后，对巴西。
这已经是一场荣誉之战。中国队早早出局，巴西队则提前出线。但工体依然坐满了人。
赛前热身时，郑智看到了看台上的横幅：“赢了一起狂，输了一起扛”。还有很多球迷举着球员们的名字，其中也有他的名字。
比赛开始后，巴西队显然没有尽全力。小罗在场上散步，帕托几次射门都像是敷衍。但即便如此，技术上的差距还是显而易见的。
第二十分钟，巴西队进球了。0-1。
但中国队没有放弃。年轻人们像疯了一样奔跑、拼抢。陈涛在中场与小罗对位，虽然被过得狼狈，但一次次爬起来继续。
第五十一分钟，奇迹发生了。
周海滨在前场断球，传给董方卓。董方卓带球突入禁区，在两名后卫的包夹下强行起脚——
球进了！
1-1！
工体沸腾了！董方卓冲向角旗区，脱掉球衣疯狂庆祝——然后吃到黄牌。但他不在乎，他抱着赶来的队友，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流。
这是中国男足在奥运会历史上的第一个进球。虽然来得太晚，虽然改变不了出局的命运，但它发生了。
比赛最终以1-3结束。巴西队又进了两球，实力差距摆在那里。
但当终场哨响时，看台上响起的不是嘘声，而是掌声。持续的、热烈的掌声。
球员们手拉手走向看台，鞠躬致谢。郑智抬起头，看见很多球迷在哭，但也在笑，在用力鼓掌。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足球在中国，承载了太多本不该它承载的东西。但反过来，它也给予了太多——给予了一代代球员拼搏的理由，给予了亿万球迷情感的出口，给予了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在特定时刻共同的心跳。
也许永远不会完美，也许永远会让人心痛。
但它就在这里。和这个国家一样，磕磕绊绊，但一直在前进。
回到更衣室，球员们默默收拾行李。奥运会结束了，他们的旅程也告一段落。
陈涛走到郑智面前：“智哥，我要去比利时了。安德莱赫特想要我。”
“好事。”郑智拍拍他，“出去闯闯。”
“但我有点怕。”陈涛说，“怕踢不出来，怕让人失望。”
“谁都怕。”郑智说，“但怕也得去。不去，你会后悔一辈子。”
陈涛点点头，用力抱了抱郑智。
其他队员也互相告别。这批“超白金一代”，从此将各奔东西。有人会踢出来，有人会沉沦，有人会改行，有人会坚持。
这就是足球，这就是人生。
郑智最后一个离开更衣室。在走廊里，他看见了那个中山装男人。男人靠在墙上，手里没拿搪瓷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次……你看到了什么？”男人问。
郑智想了想：“看到了青春的重量。看到了压力如何塑造人，也如何摧毁人。看到了即使结果糟糕，过程依然有价值。”
男人点点头：“记住这些。下一站，2010年。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武磊会在吗？”
“会的。”男人笑了笑，“那时候，他就该登场了。”
场景开始模糊。工体的掌声渐渐远去，2008年夏天的热浪慢慢冷却。
郑智闭上眼睛，再睁开时——
他闻到了青草的味道，听到了海鸥的鸣叫。
还有少年清亮的嗓音：
“传给我！我这儿空了！”
他转过头，看见十七岁的武磊，正在一片沙滩球场上奔跑。阳光洒在少年汗湿的背上，闪闪发光。
2010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