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里,光线被高处的气窗切割成几道斜斜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浮,如同静谧的微型星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铁锈、机油、冷却液和汗水的气息,厚重而沉闷,吸进肺里都带着金属的涩味。
张胜寒半蹲在一台老式铣床旁边,晨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往日里白皙纤长、透着股冷玉般质感的手指,此刻沾满了乌黑锃亮的机油,指尖和指腹都染成了深色。
她正凝神盯着设备上一个有些磨损的传动接口,清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鸦羽般的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脑子里正飞速推演着几种不同的修复和优化方案,周遭机床的轰鸣、零件的碰撞、战士们的交谈,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唐豆紧挨着她蹲着,手里攥着一块浸了煤油的粗布,正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擦拭着刚刚拆卸下来的几个精密齿轮,动作轻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瓷器。他眼神专注,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点多余的动静打扰了张胜寒的思绪。
“扳手。” 张胜寒的目光依旧胶着在设备接口上,头也未抬,只是唇瓣微启,吐出两个简洁的字眼,声音带着沉浸于技术难题时特有的、低缓而沉静的质感。
然而,话音落下几秒,手边并未传来熟悉的、带着唐豆体温的工具触感。反倒是一缕陌生的、属于年轻男性的气息悄然靠近——混合着训练后的汗味、泥土味,以及一种青春期特有的、尚未完全褪去的躁动感,与厂房里固有的工业气息格格不入。
张胜寒沾着油污的指尖微微一顿。
她缓缓抬起眼睫。
视线里,撞进了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宁伟不知何时凑到了近前,他半弯着腰,手里紧紧攥着张胜寒要的扳手,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腼腆、兴奋和难以抑制的崇拜的笑容,那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实质化,一瞬不瞬地锁在张胜寒脸上。见张胜寒看过来,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带着点急切,又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
“张排长,给,扳手。” 他把扳手往前递了递,随即像是鼓足了勇气,语速加快了些,眼底的期待满得快要溢出来,
“那什么……张排长,我想跟您说个事儿!等正式分兵的时候,我能……我能分到您排里吗?我特别想跟着您!我想跟您学擒拿格斗!您早上打的那套拳,还有收拾……咳,指导我们的时候用的那些招式,太厉害了!真的!”
张胜寒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如同平静湖面被微风吹起的一丝涟漪。分兵事宜尚未经连队正式会议商定,流程也未启动,这小子急什么?这七天“加餐”般的晨练,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私下里怨声载道,他倒好,不仅没蔫,反而主动往她身边凑?
倒是……有点意思。心里念头转过,她面上却依旧无波无澜,如同终年积雪的峰顶。她伸手,接过那柄被宁伟握得有些温热的扳手,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对方的手指短暂接触,沾染了对方手心的汗湿。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分兵的事,后续统一安排。再说。”
宁伟见她接了工具,却并没有立刻答应,心里那点急切更盛了些。他不但没退开,反而又往前凑了微不足道的半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张胜寒周身那股疏离的冷意。
他放软了声音,里面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恳切,眼睛睁得圆圆的,试图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真诚:“那……那张排长,您早上练的那套拳法,特别……特别有劲儿!我偷偷记了几招,自个儿比划总觉得不对味儿,软趴趴的,没您那股子利落狠辣的劲头!您……您能稍微指点我一下不?就一两句也行!告诉我咋发力就成!”
一直在旁边安静擦拭零件的唐豆,听到这里,终于不耐烦地抬起头,瞥了宁伟一眼。他年纪虽小,但跟着张胜寒时间不短,深知她思考技术问题时的专注不容打扰。
他眉头皱着,语气直白,带着点驱赶的意味:“想学功夫?往后早上训练提前到场,跟着排长好好比划,自然能摸着门道。没人拦着你学。排长现在正忙,琢磨设备呢,你别搁这儿添乱。”
他说着,用手里的脏布指了指地上散落的零件和复杂的机床,意思很明显:这儿不是学拳的地方。
张胜寒对两人的对话恍若未闻。
她重新垂下眼帘,目光如精准的标尺般落回那个磨损的接口上。沾满机油的手指稳定而有力,将扳手精准地卡在一颗略显锈蚀的螺丝上,腕部微一发力,伴随着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螺丝被缓缓拧动。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熟练与从容,所有的注意力都已重新凝聚于指尖方寸之间和脑海中的技术图谱上,仿佛刚才那段关于拜师学艺的小插曲,不过是掠过耳畔的一缕无关轻重的微风,未曾在她古井无波的心境中留下丝毫痕迹。
宁伟被唐豆不客气地怼了一句,脸上那点腼腆的笑僵了僵,但并没有露出恼意。他只是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短硬的头发茬被挠得沙沙响,嘴里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嘿嘿”憨笑。
他非但没走,反而一屁股在唐豆旁边蹲了下来,也不嫌脏,随手从地上捞起几个小螺丝和垫圈,学着唐豆的样子,用自己脏乎乎的袖子抹布似的擦拭起来。
动作虽然笨拙,但神情却异常认真。他的眼睛不再直勾勾盯着张胜寒,而是时不时飞快地瞟一眼她操作设备的动作,尤其是那稳定如磐石的手腕和精准如尺度的指尖。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蹲着,手里干着零碎活,显然打定了主意,要赖在这儿“见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