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清晨的阳光透过舅舅家厨房窗户上的水汽，显得有些朦胧。
早饭桌上，气氛依旧残留着昨晚的震撼。舅妈王桂芬把煎得金黄的鸡蛋小心翼翼夹到陈默碗里，脸上堆着近乎讨好的笑容：“小默……哦不，陈县长，您多吃点，在外面工作辛苦，得多补补。”
舅舅陈建国则是一边喝着稀饭，一边忍不住又确认似的问道：“小默，你昨天说……是安水县的……常务副县长？管很多事的那个？”他虽然知道副县长很大，但对“常委”、“常务”这些具体职权还不是很清晰，只觉得是了不得的大官。
陈默咽下嘴里的食物，放下筷子，语气平和地解释：“嗯，舅舅，就是协助县长处理日常政务，分管一些具体的工作。”他尽量说得通俗。
“哎哟！那不就是……二把手嘛！”表弟陈涛猛地一拍大腿，眼睛放光，他昨晚显然恶补了一下官场常识，“哥！你太牛了！这么年轻的二把手！说出去谁敢信啊！”他挺直了腰板，感觉自己的身价也随着这位表哥水涨船高，连带着对旁边默不作声的女朋友小芳说话都底气十足：“芳，看见没？我哥！以后在安州……不，在东州这一片，有啥事提我哥名字，好使！”
小芳此刻也是眼神发亮，再没有昨天的冷淡，娇声对陈涛说：“涛哥，你真有福气，有这么厉害的表哥。”说完，还偷偷瞄了陈默一眼，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敬畏。
陈默看着表弟那副与有荣焉、恨不得立刻出去昭告天下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又有点无奈。他简单应付了几句家人的好奇和询问，并没有透露太多细节。但在舅舅一家朴素的认识里，“县长”已经是天大的官了，足以让他们消化和骄傲很久。
早饭后，陈默以要去参加同学聚会为由，离开了依旧处于兴奋和恍惚中的舅舅家，回到了自己那套位于老城区、许久未有人住的小屋。
用钥匙打开略显生涩的锁芯，一股清冷的、带着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子里陈设简单，家具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这里是他父母留下的老房子，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只是太过冷清。
他简单打扫了一下，然后站在窗前。已是华灯初上，远处零星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瞬间的绚烂后，又归于沉寂，只有硝烟的味道似乎能随风隐约飘来。邻居家传来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排练的喧闹声，小孩的嬉笑声，更反衬出他这一方小天地的寂静。
一种熟悉的孤独感，如同窗外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他想起几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年关，那个叫苏晓冉的女孩，曾依偎在他身边，笑着说以后每年都要陪他过年，不让他的小屋这么冷清。
如今，她的事业如日中天，想必此刻正在某个光彩夺目的舞台上，或者某个觥筹交错的晚宴中吧？聚光灯下，万众瞩目。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简单的物理距离，还有各自越来越不同的轨道和心境。陈默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氤氲开一小片模糊。事业的成功，似乎并不能完全填满某些时刻悄然袭来的空洞。
收拾心情，陈默最终还是来到了安州饭店最大的包厢。里面已是人声鼎沸，烟雾缭绕。
高中同学聚会，总是带着点微妙的味道。当年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们，如今大多已步入社会，脸上或多或少都带上了些风霜和世故。男同学们挺着或大或小的啤酒肚，互相递着香烟，吹嘘着自己的事业和门路；女同学们则比较着衣着、首饰，谈论着老公和孩子。
陈默坐在角落，安静地喝着茶，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与家中那种带着敬畏的热闹相比，这里另一种形式的“热闹”，反而让他更能隐匿自己。
“陈默！哎呀，咱们当年的高考状元！北大才子！”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同学端着酒杯走过来，用力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他是当年的体育委员赵峰，如今在安州开了家小商贸公司，算是同学里混得不错的。“听说你毕业留在北京了？现在在哪儿高就啊？肯定是大机关吧？”
顿时，好几道目光都聚焦在陈默身上。当年陈默以黑马之姿夺得省状元，考入北大，可是轰动全校的大事。大家都好奇这位“学神”如今发展得如何。
陈默放下茶杯，笑了笑，语气平淡：“嗯，是在机关，混口饭吃。”
他说的含糊，既没提国家计委，也没提安水县。赵峰等人见他衣着普通（那件半旧羽绒服），言辞低调，心里便先入为主地觉得他可能在北京混得并不如意，毕竟京城水深，北大毕业也不一定就能如何。那种探究的热情便淡了几分，转而开始新一轮的吹嘘。
“要说厉害，还得是人家高启明高公子！”另一个叫孙胖的同学，腆着肚子，唾沫横飞地说道，“人家那才叫家世！他爸，以前咱们邻市东州的副市长，现在听说更进了一步！启明他自己做生意，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手眼通天！我前两天还跟他一起吃饭来着，称兄道弟！”
孙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跟高启明吃顿饭是多么光荣的事情。他刻意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感：“听说高家最近在安州也在活动，要搞个大项目！能量大着呢！”
有几个同学附和着，语气里带着羡慕。陈默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但笑不语。高启明？手下败将而已，他叔叔高启盛刚在自己手里折戟沉沙。不过，高启明也在安州？还搞大项目？他心思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深色羊绒大衣，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自信从容的笑容，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陈默身后有些懦弱的小透明。
“李伟！”有同学认了出来。
“哟，李老板来了！”
如今的李伟，早已不是吴下阿蒙。他家那个在陈默暗中指点下发展起来的“建国精密配件厂”，如今已是安州市小有名气的民营企业，产品甚至出口到了国外。李伟作为少东家，历练得沉稳干练，气场十足。
李伟笑着和几个相熟的同学打了招呼，目光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角落里的陈默身上。他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和亲近：“默哥！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他这一声“默哥”，以及那发自内心的恭敬态度，让刚才还有些冷落陈默的赵峰、孙胖等人都愣了一下。李伟现在可是同学圈里公认的“成功人士”，居然对陈默这么客气？
“刚回来没两天。”陈默笑着起身，和李伟碰了碰拳头，“厂子怎么样？”
“好！好得很！多亏了默哥你当初……”李伟话说到一半，看到陈默微微摇头的眼神，立刻会意，改口道，“……多亏了大家支持！今年效益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心里清楚，自家厂子能有今天，全靠陈默当年的规划和关键时刻的指点，这份感激，他一直铭记于心。
两人正寒暄着，包厢门口又是一阵骚动。
只见林薇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外罩一件红色格纹呢子大衣，显得明艳又大气。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林薇！班花来了！”
“大上海回来的，就是不一样啊！”
“听说自己开公司当老板了？真厉害！”
同学们纷纷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林薇从容应对，目光却在人群中寻找着，直到看见和陈默站在一起的李伟，以及那个安静的身影。
她嘴角微弯，穿过人群，径直走了过去，先对李伟点点头：“李伟，好久不见。”然后才看向陈默，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语气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点揶揄的味道：“哟，这不是咱们的陈大学霸吗？从京城回来体验民间疾苦了？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装深沉啊？”
陈默看着她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也笑了，反击道：“哪比得上林总，上海滩的女强人，气场两米八，我一介平民，不敢靠近。”
“德行！”林薇白了他一眼，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两人之间那种自然而熟稔的互动，看得旁边的同学一愣一愣的。赵峰和孙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李伟倒是见怪不怪，笑着给林薇拉椅子。
聚会的气氛在林薇到来后达到了一个小高潮。但大家很快发现，这位如今已是公司老总、见多识广的班花，似乎对那些吹捧和打听兴趣不大，反而更多时候是在和陈默、李伟低声交谈，偶尔和陈默斗几句嘴，显得格外放松。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刺耳的“滴滴”声响起。陈默从随身带着的黑色手包里，掏出了那个砖头似的大哥大。这玩意儿在99年的安州，还是绝对的稀罕物，瞬间又吸引了不少目光。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信号不太好。”陈默对众人点点头，拿着电话走到包厢的窗边。
窗外夜色深沉，信号时断时续。电话是赵大力打来的。
“陈县长，没打扰您休息吧？”电话那头，赵大力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固有的恭敬和一丝凝重。
“没事，赵书记你说。”陈默看着窗外的灯火，语气平静。
“冯建国的案子，市纪委那边有了新进展，咬出了几个人，不过都是小鱼小虾，核心的东西他还在硬扛。另外，根据我们监控的情况，高启明最近确实在安州活动频繁，和他接触的是市里国土局的一个副局长，还有几个省城来的商人，似乎在谋划开发区的一块地皮，动静不小。我担心他会不会……”
陈默听着，眼神微眯。“嗯，我知道了。继续盯着，注意方式方法。安州不是安水，我们手脚不能伸太长。有什么异常，及时沟通。”
“明白，陈县长。”
两人的通话时间不长，内容也尽量简洁，但“赵书记”、“冯建国”、“高启明”、“开发区地皮”这些关键词，还是隐隐约约被坐在窗边不远处的孙胖听了去。孙胖家里有点小关系，自己也做些小工程，对本地官场的人物和动态比一般同学要敏感得多。
他竖着耳朵，脸上先是疑惑，然后是惊讶，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
陈默挂断电话，若无其事地走回座位。
聚会又持续了一阵，快到散场时，孙胖终于按捺不住，凑到陈默身边，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和讨好，压低声音问道：“陈……陈默，刚才不好意思，无意中听到你打电话……冒昧问一句，电话里说的那位‘赵书记’……是不是，是不是安水县政法委的赵大力赵书记？”
陈默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嗯，是赵大力同志。”
轰！
孙胖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个炸弹炸开了！安水县政法委书记赵大力！那可是实权副处级干部，在安水县是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刚才电话里，赵书记对陈默那恭敬的语气……还有他们谈论的冯建国（他隐约听说过安水有个副书记落马了）、高启明……
一个惊人的念头在孙胖脑海中成型，让他瞬间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猛地想起刚才自己还在吹嘘跟高启明称兄道弟……这他妈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高启明他哥高启盛就是被眼前这位……还有赵书记联手扳倒的？！
孙胖的态度瞬间变得无比恭敬，甚至带着点惶恐，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哎呀！陈……陈县长！您看我这……我这真是有眼无珠！没想到您……您竟然……”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他这一声“陈县长”，声音虽然不大，却像是有魔力一般，让原本嘈杂的包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充满了震惊、疑惑和探究。
赵峰手里的烟差点掉了，刚才吹嘘高启明的那个同学脸都白了。
陈默皱了皱眉，不太喜欢这种场面，只是摆了摆手：“同学聚会，不谈公事。”
但这已经足够了。孙胖的反应，李伟了然于胸的微笑，林薇那带着点戏谑的眼神，都无声地印证了某种猜测。
聚会就在这种诡异而震撼的气氛中结束了。同学们看向陈默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之前的略带轻视变成了敬畏和好奇。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孤儿，那个靠努力逆袭的学霸，如今竟然成了和他们父辈甚至爷爷辈平起平坐的副县长？！而且还是实权常委！
走出饭店，寒风吹在脸上，孙胖凑到陈默身边，心有余悸又带着点讨好地低声说：“陈县长，那个……高启明最近在安州活动得很厉害，听说背景很深，您……多小心。”
陈默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李伟和林薇默契地走在陈默两边。
李伟笑道：“默哥，你看把他们吓的。”
林薇则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陈默，调侃道：“行啊，陈县长，官威不小嘛，一个电话就露馅了。”
陈默无奈地笑了笑：“信号不好惹的祸。”
夜色中，三人并肩走着，与身后那些心思各异的同学们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但高启明在安州活动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默心中漾开了涟漪。这家伙，在安水吃了那么大亏，跑到安州来，是想另起炉灶，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安州的这个年，看来注定不会太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