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凤凰歌舞厅那个肮脏的厕所回来,陈默一夜未眠。
那片刻着“SoS”的柑橘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手心,更烫在他的心头。
他把它小心翼翼地夹在一个笔记本里,然后摊开稿纸,就着办公室昏暗的台灯,将今晚的所见、所闻、所推测,连同档案卷宗里的疑点、老钱提供的税记录线索,全部梳理、串联起来。
窗外天色蒙蒙亮时,一份条理清晰、证据链初步成型的报告已经完成。
他没有丝毫困意,只有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胸腔里燃烧。
五个花季少女,五个家庭的破碎,绝不能就这么被“离家出走”四个字轻飘飘地掩盖!
清晨六点半,机关食堂刚开门,弥漫着豆浆和油炸食物的香气。
干部们拿着铝制饭盒排队,打着哈欠,讨论着今天的天气和县里刚下的通知。
陈默穿着一身半旧的棉袄,端着打好的稀饭油条,却没心思吃,目光扫过食堂,没看到赵大力的身影。
他三两口扒完饭,把铝饭盒往水池边一放,径直朝着县公安局办公楼走去。
赵大力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陈默门也没敲,直接推门而入。
赵大力正坐在办公桌后,端着个大搪瓷缸子,吹着浮沫准备喝茶,显然也是刚来。
他办公室墙上挂着一面崭新的锦旗,红底黄字写着“严打整治 英勇无畏”,落款是某个街道居委会。
办公桌上,那个陶瓷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显然这位局长大人的清晨是从尼古丁开始的。
看到陈默这么早闯进来,而且脸色冷得能刮下一层霜,赵大力愣了一下,放下茶缸:“陈县长?您这是…”
陈默没跟他废话,走到办公桌前,将手里那份连夜写就的报告,连同夹着柑橘叶的笔记本,一起拍在了赵大力面前,发出“啪”的一声响。
“赵局,闲话少说。关于张小梅等五名少女失踪案,我这里有三个确凿的证据方向!”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赵大力被这架势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拿起报告翻看。
陈默手指点着报告上的内容,一条条清晰地摆出来:
“第一,这是财政局老钱提供的税记录,白纸黑字!五名失踪少女的家庭,全都是柑橘种植户!而根据我昨晚的调查和市场了解,金凤凰歌舞厅长期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强行收购这些柑橘户的鲜果,存在明显的经济压榨和矛盾基础!”
他顿了顿,观察着赵大力的反应,然后翻开笔记本,露出那片柑橘叶,但暂时没提SoS,而是说:
“第二,我昨晚去了金凤凰歌舞厅后院附近,亲眼看到一辆无牌面包车进出,车上抬下形似人体的麻袋!更重要的是,那辆车的轮胎和轮毂上,沾满了暗红色的泥土!”
陈默盯着赵大力的眼睛,“赵局,你在安水这么多年,应该清楚,全县只有红旗乡有这种独特的红壤!这证明那辆车频繁往来于歌舞厅和红旗乡之间,运输的绝不仅仅是柑橘!”
赵大力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拿起那片柑橘叶,手指有些颤抖。
陈默最后拿出了杀手锏,那是一本边缘磨损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笔记本,这是张小梅的父亲今天一早天没亮就送到县政府门口的,说是整理女儿物品时发现的,感觉可能有用。
“第三,这是张小梅失踪前写的日记!你看看最后一页!”
赵大力赶紧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面用圆珠笔,带着少女稚嫩的笔迹写着:“今天金凤凰的王经理又来收橘子了,他说城里现在可好了,像我们这么大的女孩子,去歌舞厅帮忙端端盘子,一天就能挣一百块钱,顶家里卖好多好多橘子了…他说可以带我去看看…”
“一天一百块?”赵大力倒吸一口凉气,这在一碗面才一块多钱的安水县,简直是天文数字,对农村少女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他当然知道金凤凰歌舞厅背后是谁在撑腰,那是高启盛的表弟高小虎!
更清楚金凤凰里面绝不仅仅是唱歌跳舞,那些见不得光的“特殊服务”在私下传闻里已经不是秘密。
他只是以前碍于高家的势力,以及没有确凿证据,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陈…陈县长…”赵大力放下日记本,掏出手帕擦着汗,语气变得极其为难,斟酌着用词,“这个…情况确实比较复杂。金凤凰嘛…如果涉及有偿陪侍,甚至…那个,这属于治安问题,归治安大队管。要不…我先让治安大队的同志去摸摸底,扫黄打非一下?”
“下面人?治安大队?扫黄打非?”陈默突然提高了声量,办公室门没关严,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外面的开放式办公区,几个正在整理案卷、擦拭配枪(老式的54式)或者检查自己保管手铐的民警纷纷侧目,竖起了耳朵。
“赵大力同志!”陈默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质问,“五个活生生的少女,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大的线索就摆在眼前,你跟我谈分工?谈治安大队的职责?!”
他猛地抬手,指向办公室墙壁正中央那枚庄严的警徽,声音斩钉截铁:“要不要我现在就给市局刑警支队打电话?让他们派专案组下来,好好看一看,我们安水县公安局,是怎么‘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看看你们墙上这‘严打整治’的锦旗,挂不挂得住!”
这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戳中了赵大力的软肋。
他去年竞聘市局副局长输给了一个有背景的关系户,最怕的就是被上级认为“能力不足”、“不堪大任”。
如果真的让市局介入,他这个局长也就当到头了。
看到赵大力脸色发白,眼神挣扎,陈默知道火候到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一些,从文件袋里又抽出一份红头文件,递到赵大力面前。
“老赵,你看看这个,省厅刚下发的,《全省打黑除恶专项行动方案》。”
陈默的手指在文件上“打黑除恶”四个字上点了点,“风口来了!如果我们能率先破获这样一起涉及多名少女失踪、可能牵扯强迫卖淫甚至更严重罪行的团伙大案,这分量…你想想?”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看着赵大力的眼睛。
赵大力看着那份红头文件,又看看桌上摊开的证据,再看看陈默那沉稳又锐利的目光,脸上的犹豫和恐惧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取代。
他去年输掉竞聘的憋屈,对高家往日作威作福的不满,以及一个老警察内心深处尚未完全泯灭的正义感,在此刻被彻底点燃。
“他娘的!”赵大力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烟灰缸都跳了一下,“在老子的地盘上搞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真当我是泥捏的?!刑警队!全体集合!紧急任务!”他朝着门外大吼一声。
门外瞬间响起一阵桌椅碰撞和急促的脚步声。
当七八个刑警队的骨干冲进小会议室时,都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愣。
只见黑板上已经用粉笔画出了一幅清晰的犯罪网络关系图。陈默正站在黑板前,手里拿着三色粉笔。
他用红色粉笔在金凤凰歌舞厅、高小虎、王经理等名字上画了圈,标注“已确认嫌疑目标”;
用黄色粉笔在几个模糊的职能部门关系上打了问号,标注“待查保护伞”;
再用绿色粉笔在歌舞厅后院、可能的运输路线、以及邻县几个交界处点了点,标注“可能的藏匿\/转运点”。
线条清晰,逻辑严谨,重点突出,甚至比他们这些老刑警平时画的案情分析图还要专业、直观!
刑警队副队长,一个干了二十多年刑侦的老公安,看着黑板,又看看那个穿着旧棉袄、一脸平静的年轻副县长,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由衷的佩服。
这陈县长,不光搞经济有一套,搞起案子来,思路也这么清晰狠辣?
陈默放下粉笔,看着眼前这些即将冲锋陷阵的干警,沉声道:“同志们,时间紧迫,多余的话我不说。我只强调一点,我们头顶的乌纱帽,是人民给的!不是用来在风雨面前遮遮掩掩、明哲保身的伞!我们要用它,为人民撑起一片朗朗青天!”
这话掷地有声,让在场的所有警察,包括赵大力,都挺直了腰板,眼神变得坚定。
行动方案迅速部署下去,各小组领命,摩拳擦掌,准备在夜幕降临后对金凤凰歌舞厅展开突击清查和秘密布控。
然而,就在行动前夜,陈默回到自己宿舍,正准备再梳理一遍细节时,他放在枕边的摩托罗拉328c手机,突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屏幕亮起,显示收到一条短信。
陈默拿起手机,按键阅读。信息很短,只有四个字:
“水深,慎入。”
发信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陈默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翻看了一下手机通讯录——这个号码,虽然没有存名字,但他之前因为工作联系,曾经拨打过,它属于…县委办公室的某个固定电话!
陈默握着手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安水县沉寂的夜色,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县委办…这条来自内部的警告,意味着什么?这场看似由他主导的行动,水下到底还藏着多少看不见的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