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或者说,一旦他从那个自我放逐的壳里钻出来,他比任何人都要雷厉风行。
第二天清晨,当苏曼还在和她那双沾了泥的意大利手工皮鞋作斗争时,陈逸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户外装备,站在了招待所的院子里。他整个人像一柄出了鞘的剑,昨天的闲散慵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到让人不敢直视的专注。
“苏小姐,”他看了一眼苏曼,眉头皱了起来,“你的团队什么时候到?”
“已经在路上了,预计明天中午。”苏曼答道,她派来的是自己集团旗下最顶尖的建筑设计和工程团队,这些人习惯了在寸土寸金的都市里,用钢筋水泥和玻璃幕墙构建商业地标。
“让他们到了之后,先别画图,去山里住三天。”陈逸的命令不容置喙,“告诉他们,忘了什么叫容积率,什么叫成本控制。我要他们用脚去丈量土地,用手去触摸岩石和树木,用耳朵去听风声和水声。”
苏曼的专业团队还没到,就已经接到了第一个匪夷所chou的任务,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疑问咽了回去。
陈逸又转向林默:“裕南县所有村落的分布图,地形地貌图,还有水文资料,我今天就要看到。”
“我已经让赵市长准备了。”林默递过去一个文件袋。
陈逸接过,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直接说道:“这些是死的。我要活的。你,还有那个马县长,接下来一周,做我的向导。”
就这样,一场浩大的工程,以一种极其原始和反商业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苏曼的团队到了。一群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精英,拎着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在裕南县招待所简陋的会议室里,准备向老板展示他们引以为傲的效率。
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项目简报会,而是陈逸的一盆冷水和一堆登山杖。
“各位都是专家,”陈逸环视一圈,语气平淡,“但在这里,你们首先要是学生。山,是你们的老师。在你们交出能让我满意的写生画和心得体会之前,所有关于设计的讨论,都是浪费时间。”
首席建筑师,一位拿过国际大奖的德国人,听完翻译后,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试图解释他们的工作流程,却被陈逸直接打断。
“你的流程,是用来建造火柴盒的。而我要的,是一座能呼吸的房子。”
接下来的几天,裕南县的百姓们看到了奇特的一幕。一群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城里人,被一个穿着冲锋衣的男人赶鸭子一样赶进了深山老林。他们一开始还端着架子,后来就一个个灰头土脸,坐在田埂上,对着一棵歪脖子树发呆。
而林默和马建国,则陪着陈逸,几乎走遍了裕南县的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谷。
陈逸不坐车,只靠双脚。他常常在一个地方一站就是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着光影在山谷间的变化。他会突然跪下来,用手去感受一块青苔的湿度,或者闭上眼睛,去听远处瀑布传来的回响。
马建国一开始觉得这位“大师”神神叨叨,后来却渐渐品出些味道来。他发现,陈逸看的不是风景,而是气韵。他在寻找一处能与这片土地的灵魂产生共鸣的地方。
一周后,在一处名为“云台”的山谷里,陈逸停下了脚步。
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间云雾缭绕,一条清澈的溪流从谷中穿过,形成一片小小的冲击平原。几户人家的梯田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半山腰,土墙黑瓦的房子零星点缀其间,像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就是这里了。”陈逸说道。
赵市长和马建国对视一眼,都面露难色。
“陈先生,这里……是不是太偏了?”赵市长小心翼翼地开口,“路只通到山外,车开不进来,所有的建筑材料都要靠人背马驮,成本太高了。”
“成本?”陈逸回头看了他一眼,“赵市长,你觉得,山顶上那棵长了一千年的松树,成本是多少?”
赵市长一时语塞。
“我们不是来破坏的,是来融入的。”陈逸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我要在这里建的,不是一座工厂,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工坊,一个生长在云端上的村落。”
苏曼的团队回来了,一个个晒得像刚从非洲度假归来,眼神里却没了刚来时的傲气,多了几分敬畏。
在“云台”山谷的实地考察后,那位德国建筑师拿着铅笔,在画纸上勾勒出了第一张草图。
图上没有高楼,没有厂房。只有一片顺着山势和溪流走向,自然散落的院落。建筑大量使用了本地的木材、石头和竹子,屋顶是传统的小青瓦,墙体却嵌入了巨大的落地玻璃,将山景毫无保留地引入室内。
工坊、学校、食堂、宿舍……所有的功能区,都由一条蜿ANA的、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连接起来,穿行其间,就像在逛一个古老的村庄。最重要的,整个社区没有一道围墙,它完全向山野敞开,仿佛它本来就是从这片土地里长出来的。
“这……这哪里是工厂,这分明是个度假村啊!”赵市长看着那美得不像话的设计图,咂舌道。
苏曼看着预算报告上那一长串零,太阳穴突突直跳。仅仅是基础建设的投入,就足以在任何一个二线城市,建造一座地标性的商业综合体。而这一切,只是为了给一群深山里的绣娘,提供一个工作场所。
她的理智在尖叫,这太疯狂了。
夜里,她找到了林默。
“林默,我不是心疼钱。”她开门见山,“但我们是企业,不是慈善机构。这样的投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回报?”
林-默正在看一份文件,闻言抬起头。
“苏总,你觉得,爱马仕最值钱的是什么?”
“它的品牌,它的历史,它的稀缺性。”苏曼不假思索。
“那它的工坊呢?”
“在巴黎郊区,不对外开放,据说养着几匹专门用来提供皮料的马,环境比五星级酒店还好。”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中国的山里,建一个比它更美的工坊?”林默反问,“我们养的不是马,我们养的是华夏五千年的文脉。”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远处沉浸在月色中的群山。
“苏总,你看到的这些,不是成本,是故事。当未来的某一天,一位中东的公主,或者一位好莱坞的巨星,她穿着‘天章’的衣服,别人问她这件衣服为什么这么贵。她可以告诉那个人,这件衣服,诞生在一座云端的村庄里,它的每一根丝线,都浸染过东方的晨光和雾气。”
“这座工坊本身,就是‘天章’品牌最顶级的奢侈品,最动人的广告。它定义了我们的出身,我们的血统。我们不是工厂流水线上的商品,我们是山川草木孕育的精灵。”
苏曼怔怔地听着,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又一次被这个男人的话点燃了。
她忽然明白了,林默和陈逸,这两个看似不同的人,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疯子。他们要做的,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项目。他们是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计成本的方式,去构建一个关于“美”的信仰。
而她,心甘情愿地,成了这两个疯子最大的“冤大头”。
“我明白了。”苏曼吐出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决然的笑容,“告诉陈逸,预算无上限。我只要最好的。”
接下来的半年,整个裕南县都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但这里没有漫天的尘土和震耳的轰鸣。苏曼调来了国内最顶尖的古建筑修复团队和园林设计师。他们和本地的工匠们一起,用最传统也最耗时的方式,打磨着每一块石头,拼接每一根卯榫。
山谷里的那几户人家没有被迁走,他们的老房子被原样保留,并由专家进行了加固和修缮,成为了工坊社区的一部分。那条穿谷而过的小溪被精心梳理,沿岸种上了桃树和梨树。
当最后一根雕花横梁被安放到位,当最后一盏灯笼被挂上廊檐,当第一批绣娘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各自的村子被接到这里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们想象过窗明几净的厂房,整齐划一的流水线,甚至做好了要忍受严苛管理的准备。
可她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如同仙境般的村落。
脚下是温润的木地板,身旁是明亮的落地窗,窗外就是她们看了辈子的青山绿水。工作台是用一整块核桃木做的,散发着淡淡的木香。累了,可以去旁边的茶室喝杯茶,或者去图书室翻翻画册。孩子们就在不远处的学校里读书,琅琅的书声顺着风飘进耳朵里。
老婆婆们住进了带有独立卫生间和地暖的“颐养阁”,年轻人则住进了干净明亮的双人宿舍。食堂的饭菜是专门聘请的营养师搭配的,有荤有素,热气腾腾。
一位年轻的绣娘,用手抚摸着光滑如镜的工作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转过头,看着身旁那位九十多岁、被搀扶着走进来的“云绣”传人,哽咽着说:“奶奶,我们……我们以后就在这里绣花了?”
老婆婆浑浊的眼睛里,也闪着泪光。她活了一辈子,从没想过,自己这双只会拿针线的手,能换来这样的光景。这哪里是做工,这分明是请她们来享福的。
林默和苏曼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苏曼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她侧过头,低声对林默说:“现在,我有点明白,那30%的利润,和这几个亿的投入,到底花在了哪里。”
“花在了她们的眼睛里。”林-默轻声说,“你看,她们的眼睛,亮了。”
就在这时,陈逸从最大的那间工坊里走了出来。他依然穿着那身朴素的布衣,但所有绣娘看到他,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期待。
陈逸走到她们面前,目光从每一张或苍老、或年轻的脸上扫过。
他没有说任何鼓舞人心的话,也没有介绍未来的宏伟蓝图。他只是伸出手,将一块巨大的、用黑丝绒覆盖的画板,立在了工坊的正中央。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猛地扯下了那块黑色的丝绒。
丝绒滑落,一幅瑰丽奇绝、充满了诡异想象力的画作出现在众人面前。画上没有常见的花鸟鱼虫、龙凤呈祥。
而是一只长着九条尾巴的狐狸,一只人面鸟身的怪鸟,还有一座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山。
绣娘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她们从未见过如此怪诞的图样。
陈逸看着她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第一季作品,主题——《山海经》。”
他指着画上那只九尾狐,缓缓说道:
“我要你们,用你们的针线,把它的每一根毛发,都绣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