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某处偏僻荒凉的海岸。岩石嶙峋,海风带着咸腥的湿冷气息。
一块巨大的、被海浪冲刷得光滑的黑色礁石后,一个身影无力地靠坐着。
是柯拉松。
他金色的短发被血污黏在额前,红色的兜帽歪在一边,露出底下苍白如纸、画着小丑妆容却因失血和剧痛而显得滑稽又凄惨的脸。
黑色的羽毛大衣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血渍和灰烬。淡粉色印着红心的衬衫早已被鲜血浸透,颜色变成一种诡异的暗红。
白色的牛仔裤上破口处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棕色的短靴也磨损得厉害。他闭着眼,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痛苦的嘶鸣,嘴角不断有血沫溢出。
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皱巴巴、被血浸湿的香烟,另一只手徒劳地想在破烂的大衣口袋里寻找并不存在的打火机。
他伤得太重了。多弗那一枪虽然被阿青的出现意外打断,偏离了要害,但之前激烈的战斗和逃跑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和生机。
寂静果实的能力在重伤下难以维持,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和晕眩如同潮水,一波波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没能保护好罗,没能完成战国先生的托付,也……终究没能改变多弗。
也好。至少罗逃走了。那个倔强的、身患绝症却意外得到了手术果实的孩子,有了活下去的可能。这就够了。
他模糊地想着,意识在涣散的边缘徘徊。指尖的香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关于“活着”的、微不足道的象征。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轻轻笼罩了他。
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的波动,仿佛月光移动了位置。柯拉松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月白色的衣角,和一双……平静得近乎淡漠的眼眸。
是那个女人。多弗称之为“阿青”的那个神秘女人。她看起来和二十多年前在弗雷凡斯时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年轻、美丽、不染尘埃的模样,只是此刻脸色似乎比记忆中更苍白一些,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月白色的衣襟上,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柯拉松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他看着她在自己身边随意地蹲下,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上,然后,他听到她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很轻,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洞悉了某种巨大代价的意味。
救一个历史上“注定”要消失的人……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的涟漪,承担怎样的反噬?但……看着眼前这个遍体鳞伤、濒临死亡,却还在试图点燃一根烟的男人,沈青心中那点因时空反噬而产生的动摇,瞬间平复。
救。必须救。这是她穿越回来的目的之一。
柯拉松的视线已经开始涣散,但他还是固执地、颤巍巍地抬起拿着香烟的手,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摩擦自己破烂大衣的布料——他记得口袋里好像有个备用火柴盒,但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只扯动了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沈青伸手,轻轻扶住了他倾倒的肩膀。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食指指尖在他手中那根皱巴巴、沾血的香烟头前,极其随意地一划。
“嗤——”
一簇微弱却稳定的金色火苗,无声无息地在她的指尖燃起,点燃了烟头。
柯拉松混沌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和烟草被点燃的细微声响拉回了一丝清明。
他呆呆地看着那簇跳跃在女子纤白指尖的、温暖的金色火苗,又看看自己手中被点燃、开始冒出袅袅青烟的香烟,再抬头看看沈青平静无波的脸。
这一切发生得太自然,太……超乎常理。但他太累,太痛,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有种奇异的、让人生不出怀疑的气质,他竟没有感到多少惊讶,只是下意识地、贪婪地吸了一口点燃的香烟。
辛辣的烟草味混合着血腥气冲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真实的、属于“活着”的刺痛和慰藉。他咳出几口血沫,靠在礁石上,微微喘息。
沈青收回手,指尖的金色火苗熄灭。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掌心轻轻虚按在柯拉松胸前最严重的伤口上方。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但一股极其温和、却蕴含着磅礴生命力的暖流,如同最轻柔的泉水,无声地渗入柯拉松冰冷僵硬的躯体。
所过之处,剧痛迅速缓解,流血停止,受损的肌肉、骨骼、内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修复、愈合。
深可见骨的伤口表面结痂、脱落,露出下面粉嫩的新肉。苍白如纸的脸色迅速恢复了一丝血色。连带着他体内一些陈年的暗伤和劳损,也在这股精纯力量下被悄然抚平。
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柯拉松只觉得一股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的舒适感包裹了全身,连日的疲惫、重伤的痛楚、乃至心底沉重的负担,都在这温暖中一点点消融。他原本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震惊地看着自己身上迅速愈合的伤口,感受着体内重新充盈起来的力量。这……这是神迹吗?
他猛地看向沈青,嘴唇翕动,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你……你为什么……没有老?” 二十年了!他从小孩长大成人,多弗也从那个偏执阴郁的男孩变成了如今的黑暗帝王,可眼前这个女人,岁月仿佛在她身上静止了。不,甚至比记忆中在弗雷凡斯时,气质更加……深不可测。
沈青收回手,治疗已经完成。她看着柯拉松震惊的眼神,语气平淡地回答:“我来自未来。但也不完全属于……你们这条时间线的未来,。” 她说的有些含糊,但透露的信息已足够惊人。
未来?柯拉松的瞳孔收缩。来自未来?所以她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她才会在弗雷凡斯出现,才会在刚才……救他?
“为什么?” 他下意识地问,问出口又觉得这问题太傻。为什么救他?为什么出现在多弗和他面前?为什么做这一切?
沈青似乎明白他没问完的话。她想了想,给出了一个简单到近乎敷衍,却又莫名符合她行事风格的答案:“因为我想。就这样简单。”
柯拉松:“……”
他想起了多弗。那个如今彻底沉入黑暗、视人命如草芥的哥哥。他握紧了拳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和痛苦:“多弗……他已经是无可救药的恶人了。他做了太多坏事,害了太多人。你……你不该救他。他不值得。”
沈青看着他眼中对兄长深切的失望、痛心,以及那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属于家人的复杂情感,微微偏了偏头。
“我喜欢挑战。” 她说,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几不可查的、类似于兴味的波动,“反正,在我来的那个‘未来’,很多事情已经结束了。
现在,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改变一些……细微的东西。”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救不救,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
柯拉松被她这番“任性”又强大的发言堵得一时语塞。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看似平静淡漠,骨子里可能比多弗还要……难以捉摸和危险。但奇异地,他并不觉得讨厌或畏惧。
沈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看向柯拉松:“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柯拉松一愣:“什么地方?”
沈青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他,金色的眼眸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得清澈而深邃。
柯拉松忽然想起什么,心脏猛地一跳,一个近乎荒谬却又让他血液加速的猜想浮上心头。他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不敢置信的希冀:“是……母亲安息的地方吗?”
在弗雷凡斯,母亲“死”后,是这个女人带走了她的“遗体”。他后来多方打探,甚至暗中动用过海军情报网,都毫无音讯。仿佛母亲连同那具遗体,都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沈青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冲击着柯拉松。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快牵动了刚刚愈合的伤口,带来一丝隐痛,但他毫不在意。“真、真的?!母亲她……”
“去了你就知道了。” 沈青打断他,似乎不打算多解释。她抬手,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边缘流淌着淡淡银光的椭圆形传送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空气中。门内景象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柔和的光晕和隐约的、缤纷的色彩。
“进去吧。” 沈青示意。
柯拉松看着这神奇的门户,又看看沈青平静的脸。这一刻,二十年的思念、愧疚、对家人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疑虑。他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沈青,将手中燃了一半的香烟在礁石上摁灭,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入了传送门。
身影被银光吞没的瞬间,他听到身后传来沈青平淡的告别:“我走了。我很忙。”
传送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仿佛从未出现。
鲜花岛,午后阳光正好。
柯拉松踉跄着从传送带来的轻微眩晕中站稳,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洁白细腻的沙滩上。
温暖湿润、带着浓郁花香和海风咸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北海的阴冷荒凉截然不同。他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是望不到边际的、色彩绚丽到近乎梦幻的花海!赤、橙、黄、绿、青、蓝、紫……无数他叫不出名字的鲜花,以最肆意、最蓬勃的姿态,在阳光下怒放,从沙滩边缘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坡、丛林,仿佛将世间所有的色彩和生机都汇聚于此,织就了一幅巨大无朋、绚烂夺目的织锦。花海之间,隐约可见整洁的白色小屋点缀,炊烟袅袅,孩童的嬉笑声和悠扬的歌声随风传来,一片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景象。
这里……就是母亲长眠之地?未免也太美,太……有生机了。不像是墓地,更像是……乐园。
他心中疑惑更甚,沿着一条被精心打理过的、两旁开满白色小花的碎石小径,朝着岛屿内部、看起来像是聚居区的地方走去。越走,他心中那份奇异的熟悉感和莫名的悸动就越强烈。这里的建筑风格,人们的穿着打扮,甚至空气中飘散的食物的香气……都隐隐带着一丝弗雷凡斯的影子,却又更加鲜活、温暖、充满希望。
转过一个开满紫色绣球花的小山坡,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几栋造型别致的木屋围成一个小小院落。院落中央,一棵巨大的、开满粉色花朵的树下,摆着一张木桌和几把椅子。
椅子上,坐着两个人。
柯拉松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手中的烟盒“啪嗒”一声掉落在松软的草地上。
他看到了什么?!
树下,那个背对着他、正在低头缝补着什么的金发妇人……那身影,那发色,那温柔垂首的侧影轮廓……即使过了二十年,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他也绝不会认错!是……母亲?!
而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面容温和中带着沧桑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正笑着对妇人说着什么。那是……父亲?!霍名古?!
不!不可能!他亲眼看到父亲在弗雷凡斯那间破木屋里开枪自杀!他亲眼看到阿青……割下了父亲的头颅!母亲也早已病逝!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还活着?还……看起来如此健康、安宁?!
巨大的冲击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是幻觉吗?是临死前的走马灯?还是阿青用了什么恶魔果实能力制造的幻象?
就在这时,仿佛心有所感,树下缝补的妇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过头来。
阳光洒在她脸上。二十年光阴在她眼角刻下了细纹,乌黑的秀发中也掺杂了银丝,但她依然美丽,眼神温柔清澈,带着柯拉松午夜梦回时最熟悉、最眷恋的慈爱光芒。
她看到了僵立在花丛边的柯拉松,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手中的针线滑落,她用手捂住了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对面的霍名古也察觉了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来。当他看到柯拉松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手中的报纸无声滑落。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翻了椅子,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柯拉松,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
“罗西……?是……罗西南迪吗?”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了这个美梦。
这一声呼唤,如同惊雷,彻底劈碎了柯拉松所有的怀疑和僵硬。是真的!是母亲的声音!父亲也在!他们都活着!好端端地活着!在这里!在这个开满鲜花的岛屿上!
“妈……妈……爸爸……”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得不成样子。他迈开脚步,起初是踉跄的,随即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狂奔着,冲向了那棵开花的树下,冲向了张开双臂、泪流满面的父母。
他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母亲,感受着那真实而温暖的躯体,嗅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混合了阳光和花草的清香。然后,他又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抱住了同样扑上来、泣不成声的父亲。三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放声大哭,泪水交织,浸湿了彼此的肩头。
二十年的分离,二十年的思念,二十年的痛苦与绝望,在这一刻,在这个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的午后,化为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肝肠寸断的宣泄。
过了许久,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压抑的抽噎和紧紧相拥的温暖。
霍名古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儿子脸上那滑稽又凄惨的小丑妆,心疼得无以复加:“罗西……我的孩子……你受苦了……父亲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不,爸爸,妈妈……你们还活着……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柯拉松语无伦次,贪婪地看着父母虽然苍老却健康红润的脸,感受着他们真实的存在,“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
霍名古和妻子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庆幸,更有无尽的感激。霍名古拉着儿子在桌边坐下,妻子紧紧握着柯拉松的手不肯放开。
“是阿青小姐。” 霍名古的声音低沉,带着悠远的回忆,“当年在弗雷凡斯,你母亲病重,其实……是被阿青小姐用一种神奇的方法救了。
后来我……我开枪,也是阿青小姐用不可思议的手段,保住了我的命,制造了假死的幻象。
她把我们带到了这里,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屿。这里原本就有一些弗雷凡斯的幸存者,后来阿青小姐又陆续送来了其他一些……在原本命运中应该逝去的人。她让我们在这里安心生活,等待……等待未来可能的重逢。”
他指了指远处那些在花田中劳作、在屋檐下闲谈、脸上带着平和笑容的人们:“你看,他们很多人,都和我们一样。阿青小姐说,这里是‘鲜花岛’,是给那些本不该凋零的生命,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柯拉松听得心神激荡。阿青……那个神秘的女人,竟然拥有如此改天换地、逆转生死的能力?她不仅救了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救下了父母,还拯救了这么多原本会消逝的生命?她到底是谁?来自怎样的“未来”?又为何要这样做?
“多弗他……” 柯拉松想起兄长,眼神黯淡下去。
霍名古叹了口气,握紧了妻子的手:“阿青小姐也曾试图……点拨他。但多弗那孩子,心结太深,执念太强。他的路……或许只能由他自己走下去。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这里好好活着,或许将来……还有相见、和解的一天。” 他虽然这么说,但眼中并无多少把握,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作为父亲的痛心。
柯拉松沉默。他知道父亲说的没错。多弗已经彻底走上了那条不归路。但他心中,至少因为父母尚在,因为这片充满希望的“鲜花岛”,那沉甸甸的黑暗和绝望,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他看着父母紧握的双手,看着他们眼中重燃的光彩,看着这个美丽安宁、如同天堂般的岛屿。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是温暖的,充满希望的泪水。
“我们回家,罗西。” 母亲擦去他脸上的泪和残存的小丑油彩,温柔地说,“给你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炖菜。”
柯拉松用力点头,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扶着父亲,三个人相互依偎着,朝着那栋飘出食物香气的小木屋走去。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枝,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温暖的光影。身后,是无边无际、绚烂盛放的鲜花海洋。
新的生活,迟来了二十年,但终于,在此刻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