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眼站在空旷的训练场中央,保持着收剑的姿势,久久未动。海风穿过岩壁间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他墨绿色发梢和黑色衬衫的衣角。
远处,那艘白色的迷你帆船已变成海天线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最终彻底消失在清晨薄雾与粼粼波光交织的尽头。
他缓缓垂下虚握的、以指代剑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昨夜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温软、细腻、带着薄汗的微潮,以及她压抑不住的、细碎颤栗的弧度。他闭了闭眼,将那不合时宜的、过于清晰的触感记忆从脑海中驱散。双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成一贯的沉静无波,如同冻结了万载寒冰的深湖。
他转身,迈步,走向城堡。黑色长靴踩在粗糙的黑色岩地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是这片寂静天地里唯一的节奏。训练场边缘,被他剑气无意扫到的几丛顽强的野草,齐齐断折,草叶低垂,切口平滑如镜。
回到城堡内部,空旷的回廊更显幽深寂静。脚步声在石壁间回荡,放大了孤独的质感。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城堡侧翼一间他偶尔使用的客房——昨夜之后,主卧自然让给了她。
客房的陈设简单到近乎冷硬,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再无他物。空气里弥漫着石料与木材经年累月的、干净却冷清的味道,与他身上还未散尽的、清晨海风与汗水混合的气息格格不入。
他脱下身上那件沾了尘土的深蓝色衬衫,随意搭在椅背上。精悍的上身肌肉线条流畅分明,在从高窗射入的、略显苍白的晨光里,如同大理石雕琢而成。几道新鲜的、已经结痂的细长红痕,横亘在紧实的背肌与肩胛处,是昨日比试时,她剑气残留的印记,更深处,还有一些更浅淡的、暧昧的痕迹,隐没在肌理阴影中。
他走进附带的、狭窄的淋浴间。冷水从古朴的黄铜喷头倾泻而下,冲刷过肌理分明的身躯,带走薄汗与尘土,也试图冷却皮肤下某种无声躁动的余温。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墨绿色发梢滚落,滑过锁骨、胸膛、腹肌,最后没入腰间围着的白色浴巾。
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黑色长裤和另一件式样简单的深灰色衬衫,他系扣子的动作平稳如常。
只是当冰凉的指尖掠过心口位置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那里,皮肤之下,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极微弱的、与她同源的灵力悸动,是那个单向传送阵的印记。昨夜它曾短暂地灼热发烫,如同沉睡的火山苏醒了一瞬。
此刻,它已重归沉寂,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共鸣后的余韵,缠绕在感知边缘。
穿戴整齐,他拉开客房的门,走回寂静的走廊。脚步下意识地朝着主卧方向走去。走到那扇厚重的、雕刻着古朴花纹的橡木门前,他停下。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推开。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些画面。昏暗光线里她染上绯红的眼角,汗湿的墨发贴在颈侧,咬唇忍耐时微微蹙起的眉,还有最后力竭时,那双总是闪着狡黠或战意的眼眸里,氤氲开的、迷蒙而脆弱的水光……以及,今早她离开前,那带着强烈占有欲的、近乎宣告的眼神,和最后那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你是有了女人以后才会有表情的吗?”
“呵。”
一声极低、极轻的笑音,从他喉间逸出,短促得仿佛只是错觉。冰冷的唇角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几乎无人能捕捉的弧度。
有了女人以后?不。是因为有了“她”。
这个认知,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一贯古井无波的心境里,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但他很快收敛了那丝外泄的情绪,手上用力,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室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鹰眼站在门口,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房间变了。
并非天翻地覆,而是某种细致入微的、浸润式的改变。原本属于他的、冷硬深色调为主的空间,被一种柔软、明亮、温馨的气息悄然覆盖、调和。
最大的变化是那张床。他记得昨夜离去时,深色的床单凌乱不堪,皱褶深刻,残留着激烈的痕迹与气息。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是一套全新的、浅米白色的床品。
面料是某种质感极佳的丝棉,在从厚重窗帘缝隙透进的、越发明亮的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床单铺得平整至极,被褥蓬松,枕头摆得端正,一丝不苟,洁净得仿佛昨夜的一切疯狂都只是幻觉。
不仅床品换了,整个房间的色调都仿佛明亮柔和了许多。深色的厚重地毯边缘,多了一块触感细腻的、浅灰色的长绒踏毯。
冰冷的石制壁炉台上,摆了一个小小的、白玉质地的净瓶,里面插着几枝不知名的、散发着极淡清香的洁白小花——显然不是岛上有的植物,是她从那个随身秘境里取出的。空气中,原本属于城堡的、冷清的石与木的气息淡去,弥漫开一种清冽的、带着冰雪与晨曦味道的冷香,与她身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淡,更持久,丝丝缕缕,萦绕不散。那是她留下的、无声的印记。
窗户被彻底打开了,晨风带着海的气息涌入,轻轻拂动浅色的窗帘。阳光大片地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干净,整洁,温暖,甚至带着点……居家的惬意。与他记忆中那个空旷、冷硬、仅供休憩的卧室,判若两地。
鹰眼的视线缓缓扫过房间的每一处。掠过那平整得没有一丝皱褶的床铺,那散发着幽香的花朵,那柔软的地毯,最后,落在那扇敞开的、通往隔壁他原本卧室的连通门上。那扇门,他平时几乎从不使用,此刻虚掩着。
他走过去,推开。
更大的变化呈现在眼前。
这间他真正的卧室,此刻也彻底变了模样。同样换上了浅色调的床品,深色的家具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冰冷的光泽被柔和的晨光软化。
更重要的是,房间里多了许多“小东西”。窗台上多了一盆生机勃勃的、叶片肥厚的绿植。书桌一角,摆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像是某种深海贝壳做的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羽毛笔。
甚至,他惯常放置“夜”的武器架旁,多了一个低矮的、铺着软垫的坐墩,旁边还散落着两本……封面花里胡哨的、明显不属于他的、疑似游记或小说的话本。
这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他清晨去训练场练剑、到她醒来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悄无声息,却又如此彻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她的气息和风格,温柔而强势地,侵入了这个他独居多年、象征着绝对私密与孤独的空间。
鹰眼站在房间中央,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于冰层在春日暖阳下略松动般的波纹,轻轻荡开。
他走到床边,伸出手,指尖触及那套全新的、浅米白色的床单。布料极其柔软顺滑,带着阳光晒过后的、蓬松温暖的触感,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灵力残留的温润。
所以,昨夜那套“不能用了”的床品,是被她直接“处理”掉了?用她那种神乎其技的、名为“净尘术”的小手段?
这个认知,让某个画面不受控制地跳入脑海——凌乱的深色床单,皱褶,痕迹,以及她可能红着脸施展法术让一切不雅痕迹消失的样子……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忽然变得有些烫人。
他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房间,掠过那盆绿植,那个贝壳笔筒,那个坐墩,那两本格格不入的话本……最后,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轻微、却不容错辨的震动,从他挂在腰间的、那个造型古朴的通讯戒指上传来。戒指表面镶嵌的、原本黯淡的红色宝石,此刻正闪烁着柔和而稳定的光芒。
是她的传讯。
鹰眼垂下眼眸,看向戒指上跳动的红光。他顿了顿,才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宝石表面轻轻一点。
戒指的光芒微微涨大,随即,沈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别扭和细微的颤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米霍克……”
开了个头,那边停顿了一下,呼吸声透过法术链接隐约传来,似乎有些急促。然后,声音继续,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带着点强行镇定的味道,但那股子不好意思简直要透过戒指满溢出来:
“……原来那一套……不能用了……我……处理了一下。” 声音又卡了一下,似乎她在那边做了个什么动作,比如捂脸或者摇头,“你……下次……不许反抗!不对!没有下次!拜拜!”
传音戛然而止。戒指上的红光也随之熄灭,恢复成原本黯淡的模样。
通讯断了。
寂静重新笼罩房间。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海鸟遥远的鸣叫。
鹰眼站在原地,维持着点触戒指的姿势,没有动。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句普通的“早安”。
但若仔细看,会发现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金色眼眸,此刻正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波澜。
“原来那一套不能用了……”
“你……下次……!不许反抗!”
她那带着羞恼、强作凶狠却又底气不足的声音,仿佛还在空旷的、弥漫着她气息的房间里回荡。尤其是最后那个急急收声、带着懊恼的“不对”,和仓促挂断的“拜拜”,与她平日里或狡黠、或清冷、或强势的模样截然不同,鲜活生动得……有点可爱。
鹰眼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那张铺着崭新浅色床单的大床上。阳光正好照射在床铺中央,将那一片区域照得格外明亮温暖。他仿佛能透过这平整崭新的布料,“看”到昨夜另一套深色床单上可能存在的、一片狼藉的“罪证”。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动浅色的窗帘,也带来窗外森林与海洋的气息,混合着室内她留下的、清冽的冷香。
许久,或许只是几秒钟。
鹰眼的嘴角,再次向上牵动了一下。这一次,不再是转瞬即逝,而是形成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微小的弧度。那笑意让那张惯常冷硬如同石刻的英俊面容,骤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像是常年冰封的湖面,被春风拂过,裂开了一道细不可见的缝隙,透出底下深藏的、微温的湖水。
他抬起手,不是去触碰通讯戒指,而是缓缓地、极其轻柔地,抚过身上这件深灰色衬衫的领口。指尖在锁骨上方、靠近颈侧的位置,略微停顿。那里,衣领之下,靠近动脉的位置,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的浅红色印记。是她无意识留下的。
指尖传来的触感,只有平滑的布料和皮肤。但那印记的存在感,却仿佛透过皮肤,烙印在了更深的地方。
“嗯。”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充满她气息的房间,极其低低地、几乎只是气息吞吐般,应了一声。
也不知是在回应她那句“没有下次了”的宣言,还是在回应其他什么。
然后,他转身,不再看那焕然一新的卧室,迈步走了出去,并随手带上了连通的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再次响起,沉稳,规律,一如既往。
只是当他经过窗前,目光不经意瞥向窗外浩瀚无垠的、蔚蓝色的大海时,那双金色的鹰眸深处,似乎比往日,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期待”的微光。很淡,却确实存在着。
仿佛在等待下一次的“以下犯上”。
又或者,在期待那场她所说的、“两个世界最大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