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领域的“对话区”是一片纯白的空间。
没有地面，没有天空，没有边界。只有无尽的、柔和的白色光芒从四面八方均匀洒落，不会刺眼，却也没有影子。在这里，方向感失去了意义，时间感也变得模糊——如果不是刻意维持，连呼吸的节奏都可能被这片纯粹的白所同化。
古月娜踏入这片空间的瞬间，银紫色的眼眸就微微眯了起来。
她能感觉到，这里虽然允许她的龙族规则有限度展开，但那种无处不在的“静”之气息，依旧如同温柔的蛛网般包裹着她。不是压制，更像是一种……观察。仿佛这片空间本身，就是一双巨大的、平静无波的眼睛，正在记录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而她面前三米处，云闲正坐在一张同样由白光构成的椅子上。
很普通的椅子，没有任何装饰。云闲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裙，银发披散，赤足踩在虚空中。她手里端着一杯茶——茶也是白光构成的，但热气袅袅升起，带着真实的茶香。
“坐。”云闲抬眼看向古月娜，用下巴点了点对面另一张凭空浮现的椅子，“茶？”
“不必。”古月娜的声音清冷。她没有坐，而是站在原地，银紫色的眼眸扫视着这片空间，“这就是你的‘领域’？倒是……符合你的风格。”
“只是临时搭建的谈话场所。”云闲抿了一口茶，语气平淡，“真正的寂静领域在绿源城，那里规则更完整，但对你来说压制力太强，不适合对话。”
古月娜沉默了两秒，终于在那张椅子上坐下。
她依旧穿着那身侍女的朴素衣裙，但此刻没有任何伪装——银紫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发梢闪烁着星辰般的光点，眼瞳深处仿佛有龙影盘旋。即便坐着，她身上那股属于魂兽共主的威严与孤高，依旧让这片纯白空间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说吧。”古月娜开门见山，“三个议题，你想先谈哪个？”
“从最紧迫的开始。”云闲放下茶杯，抬手在空中轻轻一划。
纯白空间中出现了一幅立体的星图。
不是真实的星空，而是由无数光点构成的、覆盖整个斗罗大陆的能量脉络图。图上，七个醒目的红点正在闪烁——那是已确认的“深渊裂缝”位置，明都地底那个只是其中之一。
“这是什么？”古月娜皱眉。
“‘噬念者’的侵蚀点。”云闲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一种以信息和灵魂为食的虚空生物，通过撕裂位面屏障进入，潜伏在文明聚集地附近，缓慢吞噬这个世界的‘可能性’。”
她指向星图上的一个红点：“这是明都地底那个，昨晚被我暂时封印。但封印只是治标，裂缝还在，那个位面的‘主人’也还在注视这里。而且——”
她的手指划过星图，指向其他六个红点。
“——这样的裂缝，大陆上还有六个。星斗大森林深处有一个，极北之地有两个，无尽瀚海有三个。它们分布的位置很有规律:都在能量富集区，都在文明活动频繁的区域附近。”
古月娜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这些裂缝，是冲着魂兽和人类共同的‘文明活动’来的？”
“更准确地说，是冲着‘高序信息’来的。”云闲纠正，“魂兽的古老传承、人类的魂导研究、激烈战斗产生的规则碎片、强烈情感波动的灵魂残响……这些都是‘噬念者’最爱的食粮。你们打得越凶，产生的‘信息噪音’越多，它们吃得越欢。”
她顿了顿，看向古月娜:“所以，如果你按照原计划发动魂兽与人类的全面战争——那等于在给这些裂缝里的东西开一场饕餮盛宴。战争结束后，无论谁赢，这个世界都会被啃食得千疮百孔，文明倒退千年都是轻的。”
古月娜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能听出云闲话里的真实性——不是威胁，只是客观陈述。那片星图上的能量脉络清晰得让她心惊，那些红点的分布规律也太过明显，明显到不可能是巧合。
“你有证据？”她问，声音有些干涩。
云闲抬手，星图旁边浮现出另一组图像。
那是昨晚明都地底裂缝被封印前的最后记录:无数灰色的信息流如同蝗虫般从裂缝中涌出，贪婪地扑向竞技场方向。而在那些信息流中，隐约能看见一些破碎的画面——有古代魂师的战斗记忆，有魂兽的传承碎片，甚至还有一些……属于古月娜自己的、极其久远的记忆片段。
“这是……”古月娜瞳孔骤缩。
“它吃掉的‘信息’。”云闲平静地说，“包括你在星斗大森林深处沉睡时，无意识散发的龙族规则波动，也被它采集了一部分。如果不是我及时封印裂缝，再过几年，它就能通过分析这些信息，构建出对付你的专用‘污染模板’。”
她关闭图像，看向古月娜:“现在你明白了？你复仇计划的最大阻碍，从来都不是人类，也不是神界，而是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以文明为食的掠食者。你和人类打得两败俱伤，最后只会便宜它们。”
古月娜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银紫色的眼眸盯着那片星图，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愤怒，有震惊，有一丝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积压了百万年的无力感。
“所以……”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的意思是，我就该放弃？放弃百万年来魂兽承受的屠杀、压迫、被赶尽杀绝的仇恨？就因为‘外面有更大的威胁’，所以我们就该继续忍受，继续躲在森林深处，等着人类一点点蚕食我们最后的生存空间？”
“我没有让你放弃。”云闲摇头，“我只是在指出，你现在的复仇计划——‘杀光人类，夺回大陆’——从效率角度，是‘循环冗余’的。”
古月娜愣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在重复同样的错误。”云闲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百万年前，龙神战败，神界镇压魂兽，人类崛起——这是一次文明层面的权力更迭。现在，你要重复这个过程:魂兽反攻，杀光人类，夺回统治权。但然后呢？”
她抬起手，纯白空间中浮现出一组数据流。
“假设你成功了。人类灭绝，魂兽重新统治大陆。但魂兽的文明形态注定无法像人类那样快速发展科技、积累知识、探索规则——因为你们的寿命太长，个体差异太大，社会结构松散。统治大陆后，魂兽的文明发展会陷入长达万年的停滞期。”
数据流滚动，展示出预测模型。
“而在这停滞期内，‘噬念者’和其他虚空掠食者会继续侵蚀这个世界。因为没有新的、高质量的‘信息食粮’，它们会转而吞噬更基础的东西:世界的规则结构、能量脉络、甚至……位面本身的‘存在概念’。”
云闲看向古月娜，银眸中没有任何情绪。
“最终结果:你复仇成功，魂兽重新成为大陆主宰。但代价是，这个世界在几万年后，会因为被侵蚀过度而崩溃。魂兽赢了战争，输了未来——这就是你想要的？”
古月娜猛地站起身！
银紫色的光芒从她身上爆发，龙威如同实质的浪潮冲击着这片纯白空间！那张白光构成的椅子在威压下瞬间碎裂，化作点点光尘消散！
“你以为你是在用数据说服我？！”她的声音里压抑着百万年的怒火，“你以为把这些冰冷的东西摆出来，就能让我忘记那些死在人类手中的族人？！忘记那些被抽魂取骨的幼崽？！忘记那些被赶出家园、只能在森林深处苟延残喘的族群？！”
她向前踏出一步，银紫色的眼瞳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云闲，你高高在上地‘观测’了多久？一万年？两万年？但你知道魂兽在这百万年里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每年有多少魂兽因为人类的猎杀而死去吗？！你知道那些被圈养在魂兽森林里、等着被宰割取环的族人是怎样活着的吗？！”
纯白空间开始震颤。
古月娜周身的银紫光芒越来越盛，龙族规则与这片空间的“静”之规则激烈碰撞，发出无声的、却令人心悸的轰鸣。她的长发狂舞，衣裙猎猎作响，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云闲——
“你没有资格，用‘效率’这两个字，来评价我们的仇恨！”
面对几乎要失控的龙威，云闲依旧坐在那里。
她甚至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
然后，她抬眼，看向古月娜。
那双银色的眼眸平静得可怕。
“我没有评价仇恨。”她轻声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她放下茶杯，也站起身。
两人相隔三米，对视。
一边是银紫光芒汹涌如海啸的魂兽共主，百万年的仇恨与怒火在此刻倾泻。
一边是纯白长裙纤尘不染的寂静领主，永恒的理性与平静在此刻坚守。
“古月娜。”云闲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龙威的轰鸣，“你刚才问，我知道魂兽经历了什么——是的，我知道。”
她抬手，纯白空间中浮现出无数画面碎片。
那是她从大陆各处搜集来的“记录”:猎魂团队围杀千年魂兽的场景，魂师强行吸收魂环时魂兽灵魂的惨叫，魂兽森林边缘那些被圈养、眼神麻木的魂兽，人类城市里用魂兽皮毛骨骼制作的奢侈品……
每一个画面都真实得令人窒息。
“我记录了这一切。”云闲看着那些画面，银眸中第一次浮现出类似“沉重”的情绪，“但记录不等于感受。我知道数据，知道伤亡数字，知道物种灭绝速率，知道文明挤压系数——但我确实无法‘感受’你的仇恨。”
她转向古月娜，眼神复杂。
“这就是问题所在，古月娜。你站在魂兽的立场，感受着百万年的伤痛，所以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带着感情的重量。而我站在‘观测者’的立场，只看到数据和趋势，所以我的每一个建议都基于理性计算。”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你无法理解我的‘冷漠’，我无法理解你的‘执着’。”
古月娜周身的银紫光芒缓缓平息。
但她眼中的火焰没有熄灭，反而更加深沉。
“所以呢？”她冷冷问，“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们永远无法互相理解？然后呢？各走各路？你继续你的‘观测’，我继续我的复仇？”
“不。”云闲摇头，做了一个让古月娜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向古月娜伸出了手。
“我想邀请你，暂时放下‘银龙王’的身份。”
古月娜愣住了。
“放下……身份？”
“对。”云闲的手依旧悬在空中，“以‘观测者’的身份，跟我一起，去看一看这个世界。不是用仇恨的眼睛，不是用王者的眼睛，而是用……最普通的眼睛。”
她顿了顿，银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为“诚恳”的光芒。
“既然我们无法互相理解对方的立场，那我们就暂时离开自己的立场。去看看那些被你视为‘敌人’的人类，究竟是怎样活着的。去看看那些被你保护着的魂兽，又究竟在经历什么。”
“然后，我们再回来谈。”
古月娜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久久沉默。
纯白空间里一片寂静。
只有那些悬浮的画面碎片，还在无声地诉说着百万年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