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齐云舟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那背影拉得颀长,透着几分颓然,太子凑到安宁身边,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语气里满是促狭:“皇姐,我瞧这齐云舟对你,怕是余情未了呢。”
安宁笔下未停,头也不抬,声音无波无澜:“情?你定是看错了,他一向不喜欢我,否则当初也不会那般决绝,闹着要与我和离。”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没有半分怨怼,也无一丝留恋,只有就事论事的冷静。
太子微微一怔,仔细打量自家皇姐的神色。
见她眉目舒展,目光澄澈,提起那人时宛如提及一个不相干的陌路人,他心下便已释然。
皇姐这是真的放下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他撇了撇嘴,忽然有些同情那个黯然离开的男人,小声嘀咕起来:“是啊,男人有什么意思,哪有江山社稷香……
看来啊,有些人要追悔莫及,伤心咯。”
安宁终于搁下笔,侧目睨了他一眼,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流转:“你倒是感慨颇多,今日交予你的事,可都记清了?若办砸了,父皇那儿我可保不住你。”
太子立刻挺直腰板,语气掷地有声:“皇姐放心!我都记在心里了!”
看太子这般卖乖,安宁没好气的哼笑了一声:“如是最好…”
略一沉默,太子目光落到安宁略显苍白的脸色上,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搁在案上的手。
触之一片冰凉,即便在暖阁中坐了这许久,她的手竟仍未焐热半分。
太子眼底泛起难以掩饰的心疼。
“皇姐,”他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诚挚:“安置难民的事,外头奔波劳碌的活计都交给我去做。
你身子要紧,平日就在府里好生养着,运筹帷幄便好,有什么消息,或者遇到什么难处,我随时来告诉你。”
安宁本就不耐烦在阴冷潮湿的外头久待,身子也容易乏倦,如今有身强体壮又满腔热忱的弟弟主动揽下奔波的事,她自然乐得轻松。
她微微一笑,点头应下:“好,那便有劳皇弟了。”
太子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用力捂了捂,仿佛想将自己身上的热气尽数渡给她。
他抬眼,目光格外认真:“还有,皇姐,你莫要太过忧心寒蛊之事,我此前派去寻找赤阳朱果的人,已分六批出发,前往各处可能生长之地。
另外,那用以延长朱果活性的特制容器,我也命匠作监在加紧研制。”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至于夏至之日生的纯阳童男,我的人也暗中寻到了几位,正在妥善游说。
皇姐,你信我,你的寒蛊,我一定想法子替你根除。”
少年眸光明亮,神情坚定,没有半分敷衍。
安宁望着他,心尖一颤,整个人都仿佛被暖意包裹,连眉宇间的沉凝都淡了几分。
这般赤忱浓烈的亲情,无论放在何时,都足以暖透人心。
她唇边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轻声应道:“好,我信你。”
……
京郊军营办事素来雷厉风行,效率极高。
划定的空地迅速被平整,木材、毛毡、粮草等物资源源不断运抵。
在齐云舟的调度下,兵士与征调的民夫协同劳作,日夜赶工。
不过两日光景,一片井然有序的临时营地便已初具规模。
屋舍虽简陋,多是毛毡覆顶的窝棚,却分区清晰,医棚、粥棚、居所、耕地区域一目了然,连四周都挖好了简易的排水沟渠,以应对这连绵不绝的秋雨,避免营地积水泥泞。
营地建好的次日,天色依旧阴沉。
远方的官道上,隐约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
起初只是三五个模糊的小黑点,渐渐地,黑点连成稀疏的线,最终汇成一片缓慢蠕动的灰褐色人潮,裹挟着沉重压抑的气息,朝着京都方向挪动。
这些人衣衫褴褛,头发枯槁,面有菜色,携老扶幼,步履蹒跚。
第一波北上逃难的江淮流民,终于抵达了京郊。
流民尚未逼近京都巍峨的城门,便已被把守在各处要道的官兵拦下。
不同于以往的驱赶呵斥,官兵们神色肃穆,动作有条不紊地将流民引向京郊那片新辟的营地。
当那些满面尘霜的百姓看到眼前齐整的窝棚,冒着袅袅热气的粥棚,以及来回巡视却并无凶戾之气的士兵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一碗滚烫稠厚的米粥被士兵小心地递到手中,那温热的触感透过粗陶碗壁灼烫着掌心时,那连日来颠沛流离的恐惧,失去家园的悲恸,对前路未知的茫然,才仿佛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不少人捧着粥碗的手在颤抖,压抑的呜咽声此起彼伏,最终汇成一片劫后余生、悲喜交织的痛哭。
那哭声在秋雨迷蒙的营地中回荡,沉重压抑,却也带着一丝微弱却向阳而生的希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流民越来越多,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营地运转尚算平稳。
流民登记造册,分区安置,领粥领物,虽偶有拥挤嘈杂,但在士兵的维持下未曾出现大乱。
太子与齐云舟日日巡视,眼见一切有条不紊,心下稍安。
然而,随着百姓越来越多,长途跋涉、饮食不洁、居处拥挤、水土不服,等等潜伏的隐患如同暗处蛰伏的毒蛇,开始一点点暴露。
两日后,营地的西北落角,率先传出异动。
一户三口之家突然上吐下泻不止,短短半个时辰便浑身脱力、瘫倒在地,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起初,众人并未太过重视,只当是寻常的水土不服,仅派了值守的士兵送去些热水与粗粮。
可谁也没料到,这症状竟如野火般顺着拥挤的营区快速扩散。
不过半日功夫,营区内出现相同症状的流民便激增到数十人,个个面色蜡黄、虚弱不堪,严重者甚至陷入半昏迷状态。
奉命驻守营地的三名太医闻讯赶来,神色凝重地为病患诊脉。
片刻后,三人脸色齐齐变得煞白。
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一位年迈的太医,在诊治过程中不慎沾染了病患呕吐的秽物,两个时辰后竟也突发腹痛泄泻,病情来得又急又猛,半点不比流民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