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臼山的营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
腊月的寒风立刻倒灌而入,卷起地上冻硬的沙土,扑打在当先一骑的胸甲上。伊达政宗端坐于名马“白石”之上,一身墨黑南蛮胴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顶标志性的“弦月前立”兜下,独眼如鹰隼般扫过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身后,是精心挑选的三千精锐,人马皆衔枚,蹄裹厚布,唯有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如同一群沉默的幽灵。
队伍如一条黑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滑出营垒,融入夜色。行动异常缓慢,每前进一段,便有数骑轻装的“物见”(哨探)如同受惊的蜉蝣,从队伍中散出,扑向前方与侧翼的黑暗,旋即又被黑暗吞噬。
“咕呜——咕呜——”
远处山林中,传来夜枭凄厉的鸣叫,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为这支孤军奏响不祥的镇魂曲。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嘚嘚”声,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节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伊达政宗面无表情,但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前方物见带回的消息。两条下山的大路,东南与西南,哪一条才是赖陆布防的弱点?或者说,哪一条才是那看似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黑暗中传来几声模仿狸猫的尖锐啼叫——是物见约定的信号。很快,两骑快马如鬼魅般奔回,为首的骑士甚至来不及完全勒停战马,便在政宗面前滚鞍而下,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和寒冷而带着颤抖:
“禀主公!前方……东南大路方向,发现敌军!是……是羽柴中纳言麾下侍大将,水野平八的部队!兵力约三千,已……已据守前方隘口,阻塞山道!”
“水野平八……” 伊达政宗独眼微眯,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赖陆麾下以勇悍着称的“锋矢”之一。“防御布置如何?细细报来!”
政宗还不等哨探禀告完情形,便取出千里镜,而后独眼紧贴镜片,但见远处隘口火光摇曳,人影幢幢,哪有半分严阵以待的肃静?分明是一派抢工固防、人马喧嚣的忙乱景象!
水野平八的旗本,竟也是刚到不久,正借着地势,拼命抢修工事!
外围,数十名足轻正呼喝着,将一根根粗大逆茂木 拖拽到位,绳索尚未捆死,削尖的枝杈参差指向夜空。更有甚者,胡乱将刺藜 撒得满地皆是,在火光下闪着幽光。仓促之态,一目了然。
视线略过这片匆忙立起的死亡丛林,政宗的目光投向其后。只见数十面大楯、橹盾 正被士卒们奋力竖起,相互倚靠,欲连成一道壁垒。那阵型却远未齐整,几面大楯歪斜,需后方足轻以肩背死死抵住,方能不倒。楯墙缝隙间,人影穿梭,铁炮足轻 们正慌忙将枪管架设起来,军官的呵斥声、铁炮与楯板的碰撞声,隐隐随风传来,带着一股焦躁。
楯墙后稍高处,火把聚集,应是本阵所在。弓足轻 们正乱哄哄地整队,箭矢从壶中抽出又插回,队列参差。更远处,又有铁炮队 跑步赶来,队尾拖得老长,尘土微扬。阵中,那面水野家“丸に剑酢浆草”的旗印 已然立起,旗下数员披甲将领围着一人。那人身形矫健,采配 连挥,指点四方,喝令之声即便隔了这般远,亦能感到一股迫人气势——不是那水野平八 又是谁!几名使番 不断从他身边飞奔而出,没入黑暗。
政宗镜筒微移,扫向隘口两侧山坡。月光下林线边缘,阴影重重。他独眼眯起,凝神细观——岩石树后,似有人影微动,偶有兵刃寒光一闪而逝!虽看不清明细,然伏兵正在潜入之势,确凿无疑,或正搬运滚木礌石,以为居高临下之击。
“哼,” 政宗心下冷笑,缓缓放下千里镜,“水野平八,来得倒快!然天不助你,工事未成,阵脚未稳……赖陆这张网,亦有疏漏!”
时机稍纵即逝!他猛地扭头,对身旁传令低喝,声如寒冰:“传令!前军变后军,转西南大路,全速突进!趁其立足未稳,破围而出!物见加倍,谨防追兵埋伏!”
“嗨!” 传令躬身领命,疾驰而去。
黑色军流闻令,如巨蟒转身,悄无声息却迅疾无比,向着西南方向的黑暗涌去。政宗勒马高坡,独眼最后瞥了一眼东南路那喧嚣渐起的火光杀场。
西南路,是生门,抑或死地?政宗知道胜负之机,只在今夜!
“目标西南,出发!”伊达陆奥守说完,挥出军配,如此命令道。
黑色军流在夜色中急速转向,如暗潮涌动,扑向西南大路。这一次,伊达政宗不再保留体力,命令全军加速,蹄声虽经厚布包裹,依旧在寂静的山谷中激起沉闷的回响,如同压抑的雷暴前夕。
西南路较东南路更为崎岖,两侧山势陡峭,林木也更加茂密,月光被扭曲的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斑驳陆离的诡谲暗影。物见番如同受惊的雀鸟,更加频繁地前出、回报,每一次哨音都牵动着三千将士的心弦。
前行约三里,地势略为开阔,出现一处“V”形谷地,是通往山下的咽喉要道。突然,前方传来一阵短促而尖锐的竹笛声——是物见遭遇敌情的最高警报!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同一瞬间,异变陡生!
谷地两侧的山坡上,毫无征兆地亮起数十点火光,随即是上百、上千!这些火光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在点燃的瞬间便勾勒出两道清晰的、沿着山脊蔓延的火线!火光照耀下,赫然可见密密麻麻的足轻身影,以及架设好的楯牌和——闪烁着死亡幽光的铁炮枪管!
“有埋伏!!!” 前锋将领凄厉的嘶吼划破夜空。
“砰砰砰——!”
“嗖嗖嗖——!”
铁炮的轰鸣与弓箭的破空声如同爆豆般骤然响起,打破了所有的寂静!炽热的弹丸和冰冷的箭矢如同泼雨般从两侧山坡倾泻而下,瞬间将伊达军的前锋队伍笼罩!人喊马嘶,鲜血喷溅,中弹倒地的士卒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滚落在地,被后续涌上的同袍践踏。
“稳住!举楯!长枪上前,铁炮队还击!” 伊达政宗的怒吼在混乱中炸响,显示出名将的临危不乱。伊达军毕竟是百战精锐,初逢突袭的混乱后,幸存的士卒立刻依托地形、举起随身携带的轻便楯牌,长枪兵奋力向前试图稳住阵脚,铁炮足轻也在军官的呵斥下仓促寻找掩体,装填弹药,向山坡上闪烁的火光进行零散还击。
然而,埋伏者占据了绝对的地利。他们的射击居高临下,且准备充分,火力绵密而精准。伊达军被压制在谷底,如同陷入了一条死亡的走廊,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不要乱!敌军兵力不多!一举冲过去!” 政宗挥刀格开一支流矢,独眼死死盯住前方谷口的方向。他判断这仍是阻滞性质的埋伏,敌人主力应在更远处,必须尽快脱离这不利地形。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法螺声,自谷口方向沉沉传来,压过了战场厮杀声。
法螺声未落,谷口方向,火把如林般骤然亮起,将狭窄的出口照得如同白昼!火光映照下,只见黑压压的甲士如同铁壁铜墙,密密麻麻堵死了去路。当先一骑,如同巨灵神般巍然矗立,身披漆黑南蛮胴具足,头戴狰狞的“牛首”形兜,手持一柄远超寻常规格的“大身枪”,正是黑田家头号猛将——母里太兵卫!其身后,一面黑田家旗印在火光中猎猎作响,透出森然杀气。
“伊达陆奥守!叛军已入死地,还不下马受缚!” 母里太兵卫声如洪钟,在谷中回荡,带着碾压性的气势。
前有铜墙铁壁堵截,两侧是不断倾泻死亡的火网。伊达军瞬间陷入了绝境!
“不要乱!敌军意在阻我,兵力未必雄厚!长枪队突前,铁炮队压制两侧!目标谷口,随我冲阵!” 伊达政宗的怒吼瞬间压过了战场喧嚣,他独眼赤红,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迸射出骇人的凶光。他猛地拔出太刀,刀尖直指母里太兵卫,“想拿我伊达政宗的首级,就用命来换!杀——!”
话音未落,他已一夹马腹,名马“白石”长嘶一声,化作一道闪电,竟率先朝着母里太兵卫镇守的谷口发起了决死冲锋!主帅身先士卒,本已士气动摇的伊达军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纷纷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跟着他们的主公,化作一股决堤的洪流,悍不畏死地撞向黑田军的铁阵!
“来得好!” 母里太兵卫见伊达政宗亲自冲阵,不惊反喜,狂笑一声,手中大身枪一摆,策马迎上!“儿郎们,随我杀敌立功!”
“轰——!”
两股钢铁洪流狠狠撞在一起!刹那间,谷口变成了血肉磨盘!
“铛!锵!噗嗤!”
太刀与长枪的猛烈撞击声、刀锋劈开胴甲的撕裂声、枪尖刺入肉体的闷响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战马的悲鸣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曲惨烈的修罗乐章。火星在兵刃交击处迸射,断裂的枪杆和残破的旗帜四处飞落,鲜血瞬间染红了冻土。
伊达政宗刀法凌厉,借助马速,太刀化作一道银光,直劈母里太兵卫面门。母里太兵卫大吼一声,大身枪如毒龙出洞,精准地格开太刀,枪身顺势横扫,带着千钧之力砸向政宗腰腹!政宗猛地一勒缰绳,白石灵巧侧移,枪尖擦着胴甲划过,带起一溜火星!两人马打盘旋,战在一处,一时难分高下。
但伊达军的整体形势却急速恶化。两侧山坡的铁炮弓箭持续不断地收割着生命,而谷口的黑田军如同磐石,任凭伊达军如何疯狂冲击,阵线岿然不动,反而一步步向前挤压,将伊达军向死亡谷底逼去。
就在伊达政宗奋力格开母里太兵卫一记重劈,眼角余光扫过战场,心知久战必亡,必须尽快寻隙突围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嗬——!!!”
一阵极其狂野、充满异样迫力的战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战场的侧后方炸响!这吼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竟瞬间压过了战场喧嚣!
紧接着,一支人数不多、但移动速度快得惊人的骑兵队,如同赤色的旋风,从东南方向(即水野军来的方向)猛地切入混乱的战场!为首一骑,火把照耀下,身影矫健如豹,头戴一顶标志性的“朱漆鹿角脇立兜”,面上覆着狰狞的“颦(hishishi)像”面具,身披赤系威胴丸,背后斜插着一支巨大的“六文钱”军旗!其人手中一柄长枪如蛟龙出海,所过之处,无论是正在进攻的黑田家足轻,还是试图阻拦的水野家散兵, 皆如波开浪裂,竟无人能挡其一合!
“真田信繁在此!陆奥守殿下勿慌!真田源次郎信繁,奉治部少辅之命,前来接应!” 那戴着鬼面、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发出一声震天咆哮,长枪横扫,将一名试图偷袭伊达政宗侧翼的黑田武士挑落马下,其目标明确,直指伊达军与黑田军绞杀的核心战团!
真田信繁的突然出现,以及他石破天惊的怒吼和凌厉无比的攻势,让整个战场为之一寂!
伊达政宗格开母里太兵卫的攻击,独眼猛地看向那支如火焰般切入战场、并且分明是在攻击黑田军的赤备队,瞳孔骤然收缩!真田信繁?!他怎么会在这里?!是石田三成派来的接应?还是……
而几乎在真田信繁出现的下一秒,谷口东南方向,水野平八的部队也明显加强了攻势,喊杀声大作,似乎正全力向谷内挤压过来,意图将真田军和伊达军一同包围!
水野军、黑田军、再加上这支意图不明、突然闯入战团的真田军……
电光石火间,复杂的局势让伊达政宗难以瞬间判断真田信繁的真实目的。但无论其是敌是友,此刻战场已然彻底混乱! 他独眼扫过战场,母里太兵卫在正面,真田军(无论目的为何)在侧翼搅动了阵线,水野军在后压上,两侧山坡伏兵箭矢如雨……
局势已完全失控,陷入混战!
“全军听令!向西南,突围!不惜一切代价,杀出去!” 伊达政宗发出了决绝的咆哮,太刀挥舞,试图集结身边残部,利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向看起来因真田军冲击而出现松动的一侧发起突围。整个战局,因真田信繁这支“奇兵”的意外闯入,瞬间滑向了更加混乱、胜负难料,却也蕴含着一线渺茫生机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