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缓慢流淌。杜文钊严格遵守着“闭门思过”的旨意,每日除了定时服药、在管事“陪同”下于院中散步片刻外,几乎足不出户。他将那身御赐的大红纻丝绣麒麟服仔细收于箱底,仿佛那不是荣耀,而是一袭沉重的枷锁。更多时间,他枯坐在书房临窗的椅子上,翻阅着那些精心筛选过的邸报抄本,或是对着一卷残旧的兵书,一坐就是半日。他面色苍白,眼神沉寂,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因伤病和隐忍而生的阴郁。在那些轮值的、目光锐利的仆役眼中,这位曾经的“功臣”,似乎真的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静养”和“思过”中,逐渐磨去棱角,变得沉默、疲惫,甚至有些颓唐。
然而,在那双低垂的眼帘下,在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深处,惊涛骇浪从未止歇。血刀经的内力在日夜不辍的运转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缓慢速度修复着经脉,同时也将那阴寒与戾气,更深地镌刻进骨血。左肩的伤口在宫廷御药的调理下,表面结痂愈合,内里的隐痛和僵滞,却只有杜文钊自己清楚。他像一头蛰伏在洞穴深处的伤虎,在寂静中舔舐着伤口,也在寂静中,将所有的感知提升到极致,捕捉着这座幽深庭院里的每一点风吹草动。
他清晰地记得那些“仆役”轮值的规律,记得他们脚步声的轻重,记得他们看似不经意扫过窗棂的目光停留的时间。他甚至能分辨出,那个寡言少语、负责送饭的中年仆役,右手虎口有一层厚茧,那是长期握刀留下的;而那个打扫庭院的年轻小厮,下盘虚浮,眼神却异常灵动,总在不经意间观察着他书房内的动静。
这座“静养之所”,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是一座精致的囚笼。每一道门,每一扇窗,甚至每一株可以藏人的花木之后,都可能有一双眼睛。骆养性用最“体贴”的方式,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他藏匿金银的破庙,暂时安全,但绝非长久之计。赵麻子那边,也再无音讯传来,不知是尚未探听到新消息,还是……已遭不测。
时间一天天过去,杜文钊心中的焦灼如同野火燎原,越烧越旺。苏州的镖队走到何处了?蕙兰是否收到了警告?那些冒充镖师的杀手,何时会动手?京城里,那股暗流又在酝酿着什么?他像一头困兽,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只能被动地等待,等待未知的屠刀落下。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屋脊,似有风雪欲来。杜文钊照例坐在书房窗下,手中握着一卷早已翻烂的《纪效新书》,目光却落在庭院中那株光秃秃的老槐树上。管事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照例是那御医开的、气味刺鼻的方子。
“杜千户,该用药了。”管事的声音平淡无波,将药碗放在桌上,便垂手退到一旁,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立在那里。
杜文钊端起药碗,凑到鼻端,浓重的苦腥味直冲脑门。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药的味道,似乎与昨日略有不同,多了一味极其轻微的、带着土腥气的苦涩。他不动声色,抬眼看向管事:“今日这药,似乎与往日不同?”
管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无奈:“回千户的话,御医说您脉象沉滞,旧伤淤积,特意在方子里加了一味‘地龙’,以通络化瘀。是故气味有些冲,还请千户忍耐。”
“地龙……”杜文钊心中一动。地龙,即蚯蚓,确有活血通络之效,但其性寒,与他体内血刀经的阴寒内力颇有冲突,寻常医者开方,必佐以温补之药调和。这御医……是真的不通此道,还是另有所图?
他面上不露分毫,点了点头:“有劳了。”说罢,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一饮而尽。滚烫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苦涩,那丝异常的土腥气也随之入腹。
管事见他喝完,上前一步,端起空碗,低声道:“千户,骆公前日送来几本新搜罗的兵书,说是给您解闷。因您昨日歇得早,未曾打扰。可要现在取来?”
骆养性送兵书?杜文钊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些许疲惫和感激:“骆公费心了。拿来吧,左右无事,看看也好。”
“是。”管事应声退下,不多时,捧着一个尺许长的黄梨木书匣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上,然后躬身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杜文钊没有立刻去动那书匣。他闭目凝神,内息流转,仔细体察着腹中药力的变化。除了寻常汤药的温热发散之感,那丝“地龙”带来的、极其细微的阴寒滞涩之感,也渐渐弥漫开来,与他体内的血刀经寒气隐隐呼应,带来一阵轻微的不适。这不适很微弱,若非他血刀经已颇有火候,对阴寒之气异常敏感,几乎难以察觉。
是试探?还是……下马威?杜文钊睁开眼,眼中寒光一闪而逝。骆养性在通过这种方式,提醒他,掌控着他的生死?还是那御医,本就是某人安插的眼线?
他压下心头疑虑,目光落在那黄梨木书匣上。匣子做工精致,锁扣是普通的铜制暗锁,并无特殊。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匣盖边缘轻轻叩击,听其回声。声音沉闷均匀,是实木。又仔细检查了锁扣周围,没有发现任何机括或毒物痕迹。
略一沉吟,杜文钊还是拨开了锁扣,打开了书匣。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五六本崭新的线装书,最上面一本,是《武经总要》。他随手拿起,翻了几页,纸质上乘,墨香犹存,确是官刻精品。他又翻了翻下面几本,《练兵实纪》、《守城录》……皆是兵家典籍,并无异常。
难道真是骆养性“体恤”他无聊,送来解闷的?杜文钊绝不相信。他将书一本本取出,仔细摩挲书脊、检查夹层,甚至对着光亮查看纸张厚度,皆无所获。就在他准备将书放回,心中疑窦渐生时,指尖触碰到书匣底部衬垫的锦缎,感觉有一处微微凸起,极其细微,若非他触感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他心中一动,小心地掀开那层锦缎衬垫。下面,并非平整的木板,而是浅浅地刻着一个凹槽,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铜钱。
不是普通的铜钱。这枚铜钱色泽暗沉,边缘磨损严重,正面是模糊的“洪武通宝”字样,背面……却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图案——一柄斜插的、样式奇特的短匕。
杜文钊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滞了。这图案……与那夜老秦带来的、作为信物的铜钱背面的暗记,一模一样!是巧合?还是……
他轻轻捏起那枚铜钱,入手冰凉沉重。翻来覆去仔细查看,除了那个暗记,再无其他特殊之处。但这枚铜钱出现在骆养性送来的书匣底部,其意味,就绝非寻常了。
是老秦?还是那个神秘女子阿雉?他们与骆养性有关系?还是说,骆养性在通过这种方式,向他传递某种信息?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一个测试他是否还在暗中活动、是否还与外界有联系的陷阱?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杜文钊将铜钱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无论这是谁留下的,无论意图为何,这都意味着,这座看似密不透风的囚笼,出现了第一道缝隙。有人,在试图接触他,用一种极其隐秘、极其危险的方式。
他将铜钱贴身藏好,重新铺好锦缎,将书籍原样码放回书匣,合上盖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他坐回椅中,重新拿起那卷《纪效新书》,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却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枚铜钱,是警告?是提示?还是……某个行动的信号?
他需要破解这个信号。而破解的关键,或许不在铜钱本身,而在送它来的人,以及……送来的时机。
杜文钊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冰冷的文字。窗外,铅云更低,寒风呼啸着卷过庭院,刮得老槐树枝桠呜呜作响,如同鬼哭。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中,似乎已夹杂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淬着剧毒的……蛇信嘶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