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庄的死寂,比厮杀的战场更令人窒息。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滑过,昼夜交替似乎失去了意义,唯有伤口处传来的、随着天气阴晴而变化的钝痛,提醒着我(杜文钊)时间的流逝。左肩的伤口在那两名哑巴郎中特制的黑色药膏作用下,溃烂勉强止住,新肉缓慢生长,带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麻痒,但骨头深处的寒意和经脉的滞涩感,却如同附骨之疽,任凭我如何催谷血刀经内力,也难以驱散,反而因强行运功,不时引发阵阵阴寒刺骨的剧痛,咳出的痰里都带着血丝。肋下的刀伤稍好,但每次呼吸依旧牵扯着疼。
韩栋昏迷了三天才醒转,后背伤口极深,高烧反复,人是活下来了,但元气大伤,脸色蜡黄,连下地走路都颤巍巍的,大部分时间只能躺着。老耿胳膊吊着,脸上的伤口结了痂,像条蜈蚣趴着,更添几分凶悍,他沉默地照顾着韩栋,偶尔看向门外时,那只独眼里的警惕和焦躁几乎要溢出来。
我们被彻底困在了这进院子里。一日三餐有哑仆准时送来,清淡却足量,伤药也会按时更换。老刀和他手下那十来条汉子,像幽灵一样守在院子内外,不允许我们踏出院门半步,也从不与我们交谈。我曾尝试向送饭的哑仆打听王把总和其他标营兵的下落,对方只是麻木地摇头。我也曾强撑着力气,走到院门口,立刻便被两个面无表情的汉子伸手拦住,目光冰冷,不容置疑。
骆养性到底想干什么?他将我们像贵重瓷器一样收藏起来,医治、看管,却隔绝一切外界联系。他在等什么?等我的伤好?等京城的风向?还是……等某个合适的时机,将我们连同怀里的账册,一起“献”出去?
这种未知的囚禁,比刀剑加身更折磨人。每一次院门外传来的脚步声,都让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每一个夜晚的寂静,都漫长得如同凌迟。
直到第五日深夜,事情终于起了变化。
窗外夜雨滂沱,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瓦片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我因伤口和内力反噬的疼痛难以入眠,正靠坐在榻上,暗自运转血刀经,试图疏导那愈发阴寒刺骨的内息。韩栋在里间睡得不安稳,偶尔发出模糊的呻吟。老耿则抱刀坐在外间椅子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但耳朵却像狼一样竖着。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雨声节奏迥异的“沙沙”声,混在风雨中传入我的耳朵!像是有人用极轻的脚步,踩在湿滑的庭院青苔上!
我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精光一闪。几乎同时,外间的老耿也瞬间惊醒,独眼在黑暗中发出幽光,他无声无息地握紧了刀柄,看向我。
我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强忍伤痛,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狸猫般贴近窗边,将糊窗的桑皮纸舔破一个小洞,向外窥视。
雨很大,院中一片迷蒙。但借着廊下气死风灯微弱的光晕,我清晰地看到两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西侧墙头翻入,落地无声,迅速隐入廊柱的阴影中。他们的动作矫健敏捷,绝非老刀那些手下刻板沉稳的风格!
刺客!竟然找到这里来了!是谁的人?李崇道的余孽?还是京里那位“岱翁”派来的灭口死士?
我的心沉到谷底。归云庄如此隐秘,还是被找到了!骆养性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是疏忽,还是……有意放纵?
不容我细想,那两条黑影已沿着回廊,悄无声息地向我们所在的正房摸来!目标明确!
“老耿,里屋,护住韩栋!”我压低声音,急促下令,同时反手摸向枕下的血饕餮。冰凉的刀柄入手,体内那躁动不安的血刀经内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股暴戾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左肩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老耿眼神一厉,毫不犹豫,矮身蹿进里屋,守在了韩栋床前。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将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蛰伏的毒蛇,隐身在房门后的阴影里。血刀经的阴寒特性在此刻发挥了作用,我的体温似乎在下降,与这雨夜的寒意融为一体。
“吱呀——”
轻微的推门声,在风雨声中几不可闻。一条黑影率先侧身闪入,手中握着一柄短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黑暗的外间。另一条黑影紧随其后。
就在第二名刺客全身踏入房门的瞬间,我动了!
积蓄已久的血刀经内力轰然爆发,龙转身步法催到极致,我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的鬼影,从门后阴影中射出,血饕餮带着一股惨烈的煞气,直刺第二名刺客的后心!攻其不备,一击必杀!
然而,那第二名刺客的反应快得惊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我动的刹那,他竟不回头,直接一个懒驴打滚向前扑去,同时反手一刀向后撩出,动作一气呵成!
“铛!”
火星四溅!血饕餮的刀尖被他反手刀精准地格开!但血刀刀法的诡异劲道也让他手臂剧震,闷哼一声。
“有埋伏!”率先进来的刺客厉声喝道,短刃化作一道寒光,直刺我面门!
刹那间,外间变成了生死相搏的战场!两名刺客武功极高,配合默契,刀法狠辣刁钻,显然是专业的杀手!我重伤未愈,气力不济,全凭血刀经的诡异和龙转身的灵巧,以及一股以命搏命的狠劲,在方寸之地与两人周旋。刀锋碰撞声、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哗哗的雨声,交织成一曲死亡乐章。
“噗!”我一刀划开一名刺客的肋下,自己也因闪避不及,被另一人的刀锋在左臂添了一道深口子,鲜血淋漓!
“千户!”里屋传来老耿的怒吼,但他要护着韩栋,不敢轻易冲出。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兵刃剧烈碰撞和怒喝声!老刀的人终于被惊动了!
围攻我的两名刺客闻声,攻势一缓,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萌生退意。
“想走?”我眼中血红一片,血刀经那阴寒内力在杀戮的刺激下彻底沸腾,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刀法骤然变得暴戾无比,完全是以伤换命的打法,死死缠住两人!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老刀带着两名手下浑身湿透、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看到房内情景,脸色一变:“留活口!”
那两名刺客见退路被截,眼中闪过绝望的狠厉,攻势反而更加疯狂,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有了老刀三人加入,战局瞬间逆转。片刻之后,一名刺客被老刀一刀劈翻,另一名则被我和老刀的手下联手逼入角落,身中数刀,眼看就要被生擒。
突然,那重伤的刺客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猛地咬碎了什么东西!
“服毒!”老刀惊呼一声,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那刺客身体剧烈抽搐几下,口鼻溢出黑血,顷刻间气绝身亡。
战斗结束,外间一片狼藉,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湿气,令人作呕。我拄着血饕餮,单膝跪地,剧烈喘息,左臂新添的伤口和旧伤一同发作,眼前阵阵发黑,血刀经的内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几乎要失控。
老刀脸色阴沉得可怕,蹲下身快速检查了两具刺客的尸体,扯下他们的蒙面巾,是两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他又搜遍全身,除了淬毒的兵刃和几两碎银,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好厉害的毒,见血封喉。”老刀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杜千户,你没事吧?”
“死不了。”我强撑着站起来,声音嘶哑,“这些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老刀眼神闪烁了一下,避重就轻:“庄子暴露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立刻转移!”他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立刻转移?我心中一凛。是巧合,还是灭口不成,便要强行将我们带入下一个陷阱?
“王把总和其他弟兄呢?”我盯着他问。
“他们安排在庄外,应该无事。”老刀语速很快,“杜千户,情况紧急,请尽快收拾,半炷香后出发!”说完,他不再给我询问的机会,转身带人匆匆离去,安排转移事宜。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两具迅速僵硬的尸体,心中的疑云如同窗外的暴雨,更加浓重。骆养性,你究竟在下怎样的一盘棋?我这枚棋子,是弃是保,恐怕就在这接下来的路上了。
老耿从里屋探出头,独眼中满是后怕和询问。
我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照顾韩栋,自己则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左臂的伤口还在流血,顺着指尖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暗红。血刀经的内力在体内躁动不安,带着一种毁灭般的阴寒。
走吧。是福是祸,总要闯过去。这归云庄,不过是又一个更大的囚笼入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