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别院的软禁生活,如同钝刀割肉,枯燥而煎熬。每日汤药不断,郎中定时诊视,骆养性派来的心腹番役看似恭敬,实则寸步不离地“照料”着我的起居。我的伤势在药物和内力调养下缓慢恢复,但心头的巨石却一日重过一日。赵登魁被秘密关押在诏狱深处,审讯似乎正在进行,但风声被严密封锁。骆养性再未露面,仿佛将我遗忘在这座华丽的牢笼中。
直到第十日黄昏,一名身着绯袍、面容肃穆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在一队锦衣卫的护卫下,径直闯入别院,手持一卷明黄绢帛,声音尖利地宣道:
“圣旨到!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杜文钊接旨!”
来了!我心中剧震,整了整身上略显褶皱的千户官服,撩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垂首听宣。院中所有番役、仆从尽数匍匐在地,屏息凝神。
太监展开绢帛,朗声宣读,声音在暮色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闻北镇抚司千户杜文钊,忠勇可嘉,深入险地,侦破宣府守备赵登魁通敌叛国一案,擒获元凶,缴获铁证,消弭边患于未然,功在社稷。朕心甚慰。兹特赐尔绯袍玉带,赏银五百两,以示嘉奖。着即刻入宫,朕于乾清宫西暖阁召见。钦此!”
“臣杜文钊,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叩首接旨,声音平稳,心中却翻江倒海。赏赐是意料之中,但乾清宫召见!这远超寻常功臣的待遇!是福是祸?骆养性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宣旨太监将圣旨交到我手中,皮笑肉不笑地道:“杜千户,皇恩浩荡,即刻随咱家进宫吧,莫让万岁爷久等。”他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色和略显不便的左臂,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有劳公公。”我起身,将圣旨小心收好。两名宫女捧上赏赐的绯袍玉带,我当场换上。大红的绯袍映衬着失血的脸,更显突兀。那十锭银锭重若千钧。
没有时间多做准备,我随着宣旨太监和护卫,走出别院,乘上早已备好的官轿,一路无言,直入皇城。轿子穿过一道道宫门,守卫森严,气氛肃杀。这是我第一次在非诏狱的情况下进入紫禁城深处,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眼睛在暗中窥视。
乾清宫西暖阁。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可怕。檀香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陈旧的威严感。我被引至阁外,稍候片刻,只听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宣。”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低头躬身,迈过高高的门槛,步入暖阁。暖阁内陈设典雅,书卷气浓郁,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端坐在紫檀木御案后那个身穿明黄常服、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浓重倦色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的年轻人——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
御案一侧,骆养性垂手侍立,如同影子,面无表情。
“微臣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杜文钊,叩见陛下!”我走到御案前丈许之地,推金山倒玉柱,行三跪九叩大礼。动作牵扯到左肩伤口,一阵刺痛,但我咬牙忍住,姿态恭谨无比。
“平身。”崇祯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仔细打量着。
我谢恩起身,垂手恭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天子对视。
“杜文钊,”崇祯缓缓开口,“朕看了骆养性的奏报。你出身京营,父为总旗,萨尔浒殉国,你年十五便从军,后入锦衣卫,累功至千户。可是实情?”他的声音很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回陛下,句句属实。”我心中微凛,皇帝竟对我的底细如此清楚!
“嗯。”崇祯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暖阁内格外清晰,“赵登魁一案,你居功至伟。说说看,边关情势,究竟如何?赵登魁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他没有问具体案情,反而问起了边关大势和根源。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我大脑飞速运转,斟酌措辞:“回陛下,边关……将士用命,然多年积弊,粮饷时有拖欠,军械老旧,加之北虏不时寇边,将士疲于奔命。赵登魁身为守备,不思报国,反利用职权,贪墨军资,勾结外虏,以致军心涣散,防务空虚,其罪……罄竹难书!”我将矛头集中在赵登魁个人罪责和边关客观困难上,避免触及更深层的朝政弊端。
崇祯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我说完,他才淡淡道:“积弊……是啊,积弊重重。”他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力感,随即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鹰隼般盯住我:“杜文钊,你父亲为国捐躯,你如今亦为朝廷立下大功。朕问你,若边关将士皆如你父子般忠勇,我大明北疆,何至于此?!”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萨尔浒尸山血海的景象瞬间浮现!父亲模糊的面容、同袍凄厉的惨叫、建奴铁蹄的轰鸣……一股混杂着悲愤、委屈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忠诚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我强行压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陛下!微臣……微臣父子,不过尽武人本分!边关将士,大多赤胆忠心,愿为陛下效死!然……然……”我猛地顿住,后面的话不敢再说,重重叩首,“微臣失言,请陛下治罪!”
暖阁内死一般寂静。我能感受到崇祯皇帝那复杂难明的目光,以及一旁骆养性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良久,崇祯皇帝才缓缓道:“你起来吧。你的忠心,朕知道了。”他顿了顿,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赵登魁一案,关乎国体,须得严查到底,凡有牵连者,一律严惩不贷!骆养性。”
“臣在。”骆养性躬身应道。
“此案由你北镇抚司主理,杜文钊协办,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得有误!”
“臣遵旨!”骆养性声音沉稳。
“杜文钊。”
“微臣在。”
“你好生养伤,伤愈之后,用心当差。朕……期待你日后能为国再立新功。”崇祯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勉励,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
“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天恩!”我再次叩首。
“退下吧。”
“微臣告退。”
我躬身退出暖阁,直到走出乾清宫,被夜风一吹,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这次召见,看似褒奖,实则步步惊心。皇帝的话,每一句都暗藏机锋。他是在敲打我?还是在试探骆养性?或者,两者皆有?
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如同巨兽蛰伏的乾清宫,我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天威难测,圣心似海。我这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命,如今彻底卷入了这帝国最高权力的漩涡中心。
骆养性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旁,淡淡道:“圣上恩典,你好自为之。赵登魁的案子,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正式开始。而我这枚棋子,在皇帝面前露了脸,也就意味着,再也无法轻易抽身了。
丹墀之上的孤影,已被卷入时代的洪流,只能随波逐流,或者……奋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