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副司长的来访像一阵清风,暂时吹散了办公室里的沉闷。
他主要就区块链技术在医保支付监测和基金监管方面的应用前景,与林杰交流了看法,态度积极,思路清晰。
“林司长,您在卫健委那边推动的标准,我们都有关注,确实是打破信息孤岛的好办法。”刘副司长推了推眼镜,“我们司里现在做的支付方式改革,比如dRG、dIp付费,也就是按疾病诊断相关分组或按病种分值付费这两种付费方式,核心也是数据和标准。如果能将区块链的透明、可信特性引入进来,对监控医疗行为、防止基金滥用,肯定大有裨益。”
林杰点点头,他看得出来,这位刘副司长是真心想做点事的技术型官员。
“刘司长有这个想法很好。技术是工具,关键看怎么用,用在哪里。等这边目录调整的工作捋顺一些,我们可以专门组织讨论一下。”
送走刘副司长,林杰看了看时间,距离下班还有一会儿。
他决定去各办公室转转,熟悉一下环境,也看看司里普通干部的工作状态。
他首先来到负责药品目录初审的二处。
处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姓周,见到林杰进来,连忙起身,显得有些紧张。
“林司长!”
“周处长,忙着呢?不用起来,我就随便看看。”林杰摆摆手,看了一眼,几个年轻干部正在电脑前忙碌,但似乎……效率并不高,有人在对着一份厚厚的药品资料发呆,有人则在悄声聊天,看到他进来才立刻正襟危坐。
“周处长,最近初审的工作量怎么样?压力大不大?”林杰随口问道。
周处长叹了口气:“压力肯定大啊,林司长。申请太多了,五花八门,很多材料还不规范,需要反复核对、沟通。而且……有些品种,背景比较特殊,处理起来……需要格外小心,得反复请示汇报,这也很耗时间。”
林杰明白她指的“背景特殊”是什么意思。
他没点破,转而问道:“专家评审库的建设和维护怎么样?专家遴选能做到随机、回避吗?”
周处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专家库是有的,但是……有些领域的权威专家就那么几位,有时候难免……嗯,有些企业也会通过各种渠道,希望能邀请到他们心仪的专家参与评审,我们……我们有时候也需要平衡一下各方面的关系。”
又是平衡。
林杰心里冷笑,面上不动声色:“明白了,你们辛苦了。”
他又走了几个处室,情况大同小异。
表面工作都在做,但一种按部就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懈怠感,以及那种对“潜规则”心照不宣的默契,弥漫在空气中。
回到办公室没多久,敲门声又响了。
这次来的是一位老资格的调研员,姓王,头发花白,再有一年多就退休了。
他在司里德高望重,人缘很好。
“林司长,没打扰您吧?”老王笑呵呵地进来,手里还端着个保温杯。
“王调研员,请坐。”林杰对他很客气。
老王在沙发上坐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这才开口:“林司长,您刚来,有些情况可能还不完全了解。我在这司里待了快二十年了,经历了好几任司长,算是看着司里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林杰点点头,知道这是“老同志”要来传授“经验”了。
“咱们医药服务管理司啊,位置特殊,权力大,风险也大。”老王语重心长,“每年那么多药企盯着目录调整,那是真金白银的利益。所以啊,历来的司领导,都讲究一个稳字。既要完成国家给的控费任务,把真正的好药纳进来,也要……嗯,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带着推心置腹的诚恳:“就比如张建国副司长跟您提的那些惯例,那也不是他一个人定的,是这么多年形成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哪些药是某位老领导一直关心的,哪些企业是咱们长期合作的关系’,哪些专家的意见需要重点参考……这里头都有讲究。按这个规矩来,虽然可能慢一点,保守一点,但不容易出大错,大家也都相安无事。”
他看了看林杰的脸色,继续说道:“您年轻,有冲劲,想干一番事业,这我们都理解,也支持。但是,改革不能急于求成,尤其不能轻易打破现有的平衡。水至清则无鱼啊,林司长。您把规矩定得太死,把条条框框卡得太严,得罪人不说,万一……万一影响到某些重要品种的纳入,或者惹得哪位领导不高兴,对您个人、对司里、甚至对局里的工作,都可能造成被动。”
这番话,比起张建国的暗示,更加直白,也更加掏心掏肺。他把按老规矩办事,包装成了维护稳定、保护干部、顾全大局的政治智慧。
林杰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老王说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才缓缓开口:“王调研员,谢谢您的提醒。您说的这些,老规矩,平衡,稳定,我都听明白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老王说:
“但是,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我们医药服务管理司存在的首要目的,是什么?是维护一套让各方相安无事的潜规则?还是用好老百姓的救命钱,把真正有价值、患者急需的药品纳入医保,同时把那些无效的、高价的、浪费基金的东西挡在外面?”
老王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林杰转过身,继续说道:“如果为了所谓的平衡和稳定,就让一些临床价值存疑、但背景深厚的药品轻易过关,而让一些真正物美价廉、但‘无人问津’的好药被挡在门外,这平衡的是什么?稳定的又是什么?稳定的是某些企业和个人的利益,平衡的是权力和资本的交易!牺牲的,是医保基金的安全和亿万患者的健康福祉!”
老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王调研员,您是老同志,经历过风雨。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些规矩,一开始可能只是为了提高效率,或者应对特殊情况。但时间久了,就成了某些人牟取私利的工具,成了阻碍改革、滋生腐败的温床!这样的老规矩,不该破吗?这样的平衡,还要维持吗?”
林杰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他下午批注过的那份瑞康制药的申请,递给老王:“您看看这个。领导批示,酌情研处。怎么酌情?如果它的临床数据和药物经济学评价过硬,没有批示我们也该纳入。如果它不过关,就算有一百个领导批示,我们也必须把它挡在门外!这才是我们该守的规矩,该有的底线!”
老王接过那份文件,看着林杰在上面那行清晰的批注,手抖得厉害。
他混迹官场几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领导,有圆滑的,有强势的,但像林杰这样,直接把潜规则戳破,把矛盾摆在明面上的,还是头一次。
“林……林司长……您……您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老王的声音有些干涩。
“天塌不下来。”林杰语气坚定,“就算塌了,也是我先顶着。王调研员,您快退休了,我希望您能站好最后一班岗,不是站在‘老规矩’那边,而是站在道理和良知这边。”
老王沉默了很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什么也没说,步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关上的门,林杰知道,他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很快就会传遍司里。
这会激起多大的反弹,他无法预料。
但他不后悔。有些脓包,迟早要挤破。
他坐回办公桌后,开始仔细阅读杨帆送来的近三年目录调整摘要。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摘要显示,有几款价格高昂、临床疗效争议较大的辅助用药,连续多年申请,也连续多年在专家评审环节得分不高,但最终……都成功进入了医保目录。
而评审意见里,总是含糊地写着“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
这其中,就包括瑞康制药的另一款主打产品,瑞贝安注射液。这款药主要用于某种肿瘤的辅助治疗,价格极其昂贵,但国际大型临床研究并未证实其能显着延长患者生存期。
林杰拿起内线电话,直接打给了二处处长周敏。
“周处长,麻烦你把瑞康制药生产的瑞贝安注射液,近三年申请进入目录的全部材料,包括每一次的专家评审详细意见、司内讨论记录、以及最终的决策报告,立刻送到我办公室来。”
电话那头的周敏明显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好的,林司长,我……我马上找。”
等待的时间里,林杰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他有种预感,这个瑞康制药和它的瑞贝安,很可能就是揭开老规矩黑幕的一个口子。
二十多分钟后,周处长抱着一个文件盒进来了。
“林司长,这是您要的‘瑞贝安’的全部材料。”
林杰打开文件盒,里面是厚厚几沓资料。
他快速翻阅着。
专家评审意见确实多数是否定或谨慎的,认为“性价比低”、“主要终点证据不足”。
但在司内讨论记录和最终上报的决策报告里,却出现了“考虑到该药在部分患者群体中的需求”、“平衡产业发展与临床需要”等模糊表述,最终结论都是建议纳入。
而在这几份关键决策报告的拟稿人一栏,签的都是同一个名字——张建国。
林杰合上文件,抬头问周敏:“周处长,这份最终建议纳入的报告,上局长办公会讨论过吗?”
周敏低下头,声音更小了:“……一般,一般司里定了基调,上报的材料,局里……局里很少驳回。尤其是……尤其是张司长经手的……”
林杰明白了。
张建国利用他分管评审的职权,和长期以来形成的惯例,架空了集体决策,使得司里的上报意见几乎成了最终意见。
他拿起那份最早、专家反对意见最激烈的评审报告,指着上面一位姓李的资深药学专家的签字,问道:“这位李教授,我记得是肿瘤药学领域的权威,他的反对意见很明确。后来我们司里,有没有就这个品种,再专门征求过他的意见?”
周敏摇了摇头:“没……没有。后来几次评审,专家库……随机抽取的名单里,好像……好像都没有李教授了。”
专家库……随机抽取……名单里再也没有了持明确反对意见的权威专家?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老规矩了,这是赤裸裸的操纵评审!
他看着面前这摞沉重的文件,又看了看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周敏,缓缓靠向椅背。
看来,他明天要开的司务会,不会平静了。
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套僵化的规矩,更可能是一个盘根错节、精心编织的利益网络。
他拿起笔,在便签上写下一个名字——“李教授”,然后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然后头也没抬的说:
“周处长,明天司务会之前,我想先见见这位李教授。你能安排一下吗?”